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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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興/野豬渡河(走入莽林,她一去無回)

photo:王孟婷。www.instagram.com/w2meng2/〔張貴興/自由副刊〕當亞鳳走入愛蜜莉的高腳屋,何芸再度嗅到那股熟悉的體臭時,她終於明白了,那是亞鳳騎自行車戴著她運送牛奶時流溢出來的體臭,也是亞鳳從小溪將她攙上岸時的體臭,更是亞鳳在灌木叢灌注在她體內揮之不去的體臭。鬼子將她遺棄豬芭街頭時,她迅疾穿過街頭,走向莽叢。她走過從前和父親駕吉普車運送牛奶的砂石路,走過從前牧放乳牛的夾脊小徑,走過那條發生意外的獨木橋,走過亞鳳垂釣的湖潭,走過主動對亞鳳獻身但是已經星羅棋布著彈坑的灌木叢,那股體臭始終追隨著她。天色逐漸大白,蒼鷹從莽叢飛向豬芭村,大番鵲在野地撲跳啄食,野火猖獗,一朵又一朵烏黑的煙黗掠過茅草叢,野鳥聚集芭棚喧囂,加拿大山上的豬尾猴和豬芭村的長尾猴開始活躍聒噪了,枯槁的鋅鐵皮屋頂和半枯槁的椰子樹羽狀複葉飄浮在痰黃色的煙霾中,待宰的雄雞發出最後的司晨。

何芸站在從前吉普車熄火的砂石路上,看見草叢中一截好像亞鳳丟棄的釣竿,隨手攥在手裡,竹竿應聲破裂,化成灰燼。她站在那座獨木橋上,河床已半乾涸,溪水涓涓,蜻蜓不再點水產卵,魚狗叫得像求雨的女巫。她茫然走了一個早上,繞過荷鋤扛耙的豬芭人,瞞過槍管永遠朝天的鬼子自行車部隊,口枯眼澀,睡倒在一棵野波羅蜜樹下。睜開雙眼時,已近黃昏,眼前站著一個腰掛帕朗刀、手臂箍著藤環的長髮女子。

愛蜜莉將何芸帶回高腳屋,餵了她兩碗乳鴿湯和一盤樹薯。

何芸看著荒蕪的窗外,露出愈來愈稀淡的亢旱小酒窩,拿出東洋女子送她的密齒梳和髮釵,一遍又一遍梳耙長髮,梳出蒺藜草的刺殼、草桿和花辮,挽了一個散漫的髮髻。亞鳳來到高腳屋後,何芸再也沒有說過話。她漠然地看了一眼亞鳳,隨即背對亞鳳,面向窗外,看著屋外被野火焚燒過後的野地,徹底封閉了,像一本被書蠹啃壞的書。亞鳳設想了一百多個愚蠢話題,既哀傷又突兀。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開不了口。他在門口站了一會,走向客廳另一道窗戶,看見愛蜜莉從齊額的茅草叢上了一道搖搖欲墜的木梯,進入廚房。

愛蜜莉編織了幾個捕捉鴿子和斑鳩的陷阱,亂七八糟地架在隔熱層入口處和簷梁上。亞鳳走到廚房的後陽台,看愛蜜莉殺鴿子和斑鳩。她從一個生鏽的鐵籠子抓出四隻鴿子和四隻斑鳩,用一根細繩套在脖子上勒斃,拔毛剖腹,撒上鹽巴花椒,入鍋蒸熟後,何芸已躺在客廳木板上熟睡。亞鳳將兩隻鴿子和一串紅毛丹放在餐桌上,兩人一狗坐在廚房後陽台,吃了六隻鴿子和斑鳩。日正當中,熱氣囤聚隔熱層,鴿子和斑鳩飛向天穹的環形競技場,枯候多時的蒼鷹開始追擊鴿子和斑鳩。黑狗突然下了木梯,躥向榴槤樹。

「野豬!?」愛蜜莉和亞鳳攥著帕朗刀和獵槍來到榴槤樹下。黑狗嗅了嗅殘留樹下的幾片榴槤殼,躍過塌坍的鐵籬,消遁茅草叢中。

蒼鷹墜下時,鴿子和斑鳩像箭矢飛回隔熱層,但不久又飛回天穹,像在玩一種死亡遊戲。鴿子和斑鳩散亂果樹中,脖子的氣囊膨脹,尾羽散開,點頭如搗蒜,發出壯膽的鳴叫,從地上叨起或從嗉囊吐出食物對母鴿和母斑鳩求愛。亞鳳和愛蜜莉跨過鐵籬,隨著黑狗來到從前獵豬的圓形草嶺豬窩前。豬窩已廢棄,窩口塞著枯葉枯草枯枝,防禦性叉椏崩坍。草嶺依舊長滿黃色小野花,每一朵都豎緊脖子對著藍天微笑。西南風吹過黃色花海,捲起一簇像浪花的白色小蝴蝶。荒野茫茫,林木森然。黑狗披著一片白雲,佇立草嶺高點,像白色旗旛上一個黑色獸徽。愛蜜莉和亞鳳也站上草嶺高點,四野遙望。

「明天找蜜絲王來看看。」亞鳳說。

蜜絲王是石油公司醫療所唯一留在豬芭村的護士和接生婆。

黑狗走下草嶺,扒了兩下廢棄的豬窩,嗅著一簇矮木叢。

亞鳳閉上眼睛,摸索著野草的環肥燕瘦、高矮疏密、老幼生死。左側那塊母性煥發的草坑繁衍出更多鬼子恫嚇式轟炸造成的草坑,長滿白色、紫色和藍色小花。左後側矮木叢裡多了兩個大番鵲巢穴,但已被野火燒成灰燼,雛鳥屍體好像燒焦的樹葉。右後側長了兩棵正在快速發育的山欖,樹篷結滿蟻巢。右側即將乾涸的河灘依舊游竄著攀木魚和蛇頭魚,食道狹小的魚狗在河岸上跳躍,尋找可以吞食的小魚。前方的小水潭非常安靜,水面漂浮著枯木草桿、鳥羽、鬼子空投描繪著大東亞共榮圈的宣傳單。亞鳳和愛蜜莉步向水潭,黑狗跟在後面。水潭四周散布著巨大蹄印,每一個蹄印大得像鬼子的戰鬥鋼盔,但不見野豬。兩人隨著蹄印走了一段路,蹄印消失在一條小溪前。黑狗嗅著最後一塊蹄印,用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鼻子,對著天穹低鳴。

遙遠的茅草叢上方,一排朝天的步槍槍管隨著鬼子自行車車隊迂迴蝸行。愛蜜莉和亞鳳在水潭前蹲了半天,車隊好像原地踏步。須臾,鬼子在圓形草嶺前卸下自行車,坐在圓形草嶺上休憩。有的鬼子擎著步槍對著天上的蒼鷹射擊,有的架著望遠鏡觀望,有的打開水壺喝水,有的用刺刀戮著廢棄的豬窩,有的四仰八叉躺在草嶺上用戰鬥帽遮擋陽光閉目養神。烈日高攀,讓人口旱舌乾。草嶺上沒有被鬼子壓斷脖子的黃色小野花在西南風中瑟縮。一朵白雲飛來,黑色的陰影在草嶺上卡了一下。又一朵白雲飛來,矯捷地繞過草嶺,加速離去。鬼子下了草嶺,扛起自行車,繼續前進。蒼鷹散布在他們身後,配合著他們的速度滑翔,好像是他們拖曳的風箏。大番鵲像榔頭佇立草叢中,好像是他們的哨崗。愛蜜莉和亞鳳潛伏在他們身後,好像軍火薄弱的伏擊隊的斥候。

走了五分鐘,亞鳳發覺鬼子正朝愛蜜莉的高腳屋接近。自行車的車速突然快了起來。亞鳳想繞過車隊潛回高腳屋,來不及了。鴿子、斑鳩和蒼鷹在圓形競技場掀起的戰火未熄。鴿子不再盲目挑釁,每一次只有三、五隻鴿子、斑鳩低空掠過茅草,蒼鷹俯衝而下時,即時逃回隔熱層或果樹。蒼鷹回到天穹後,鴿子或斑鳩再度出場,如此周而復始。鬼子將自行車停在高腳屋前,半數上了陽台,半數留在屋外。亞鳳和愛蜜莉焦急地蹲在茅草叢中,眺望著高腳屋後陽台。蒼鷹愈飛愈低,屋外的鬼子忍不住舉槍射擊,鴿子和斑鳩紛紛飛出隔熱層和果樹。鬼子瞄準了體型較大的蒼鷹開槍。一隻蒼鷹啪噠一聲落在屋頂上,尖銳的鉤爪幾乎抓破生鏽的鋅鐵皮,像一支斷線的風箏戳入了茅草叢。鬼子連續開了五、六槍,兩隻蒼鷹中槍後,形勢大亂,蒼鷹高旋天穹,鴿子和斑鳩八方飛散,高腳屋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屋內的鬼子走下陽台,屋外的鬼子走進高腳屋。機槍的煙硝味剛出膛就被彌天蓋地的煙霾味消化。大蜥蜴竄向茅草叢裡重傷的蒼鷹,草原惡寇和空中霸王展開一場激鬥,蒼鷹很快被大蜥蜴囫圇吞食。鴿子和斑鳩環繞高腳屋壓驚後,逐漸回籠,高腳屋又充塞著鴿鳴和鳩啼。蒼鷹飛得更高了。屋內的鬼子走下陽台,十多個鬼子嘰哩呱啦一陣,有的騎上自行車,有的扛著車桿,離開了高腳屋。

亞鳳和愛蜜莉迅疾地從後陽台奔入高腳屋。

何芸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兩腿裸露,胯下和臀股流淌著彷彿尿失禁的液體。她雙臂鬆垂,好像不再和身體契合;兩眼看著天花板,但看到的好像是漆黑冰冷、汙穢混亂的宇宙;豬肝狀的胎疤鮮紅潮濕,好像被削掉了一塊臉皮;隆起的肚子和微露的胸脯漶漫,好像又回到那個陰暗腐臭的小房間。她沒有掙扎,沒有嘶吼,好像又回到那個陰暗腐臭的小房間。透過鋅鐵皮屋頂的裂口,她好像又看到了天穹開朗闊綽的額頭和無邊無際的腦漿。

十多個鬼子好像太少了,她依舊張開雙腿,等待下一批鬼子。

從那天開始,山崎逮捕和處決了兩批「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成員,憲兵隊和自行車部隊橫行豬芭村,搜索可疑人物和追捕漏網之魚。參加過「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活動或義賣的豬芭人在小金、扁鼻周、紅臉關帶領下,分成四個梯次,晝伏夜行,集體潛逃到豬芭河上游二十英哩外朱大帝的高腳屋避難。亞鳳和愛蜜莉當天下午收拾了包袱,帶著黑狗和何芸離開高腳屋,傍晚時分在豬芭河畔遇見率領十多個豬芭人划著三艘長舟逃向內陸的扁鼻周。據扁鼻周說,懶鬼焦和求求入林尋找豬食去了。亞鳳抵達大帝的高腳屋後,第二天破曉時分折返豬芭村,看見鬼子和猴群一場激烈荒唐的鏖戰。

何芸來到朱大帝高腳屋後,被大帝獨囚在一個小房間。她坐在牆角裡,見了人就打開客家對襟短衫、扯下襠部寬大的黑色長褲、叉開雙腿,露出豐滿的乳房和陰暗的胯下。一個多月後的下午,高腳屋四周的巨大喬木聚集著成千上萬的野鳥,壓得樹梢抬不起頭,青竹直不起腰,羽毛橫著飛,鳥屎斜著落,鬧到黃昏不平靜,天黑了,何芸走出囚室,帶著九月胎兒和一肚皮魔力羊水、一身熱汗、兩眶糊塗淚和滿懷血奶,走入莽林,一去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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