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煜／自由副刊〕那時我還沒上小學、不認得「龍」或者「瀕危」，那時沒人把神奇寶貝叫寶可夢，世界很小，從一號到一百五十一號（也就是從妙蛙種子到夢幻），我媽說我會在百貨公司玩具部某張比我還高的彩色圖鑑前，把怪獸的名字大聲背出來，吸引顧店姊姊、路過的陌生人，好像表演特技，為了某種高度反差而引發的驚訝。我不夠大，還不認識那種情緒叫做愛慕虛榮。

我第一本要求爸媽買下的書也是圖鑑。不過紙摺的動物園內不圈養能化成紅色閃電、收入球中的戰鬥伙伴，我的第一本是貓頭鷹出版社的《兩生爬行類圖鑑》。奢侈品是相對的：7-11關東煮想像成絕品珍饈，刻意小口小口地嘗；小學旁雜貨店琳瑯的品項，戰鬥陀螺與不明真偽的遊戲王卡，足以引發男孩最洶湧的嫉妒；精裝、全彩──可以是特務可以是魔法師的冒險裝備（後來我才明白知識做為一種能力）──圖鑑多麼豪華，豪華直逼盜墓者爭奪的《死亡之書》。我要將它變成我的收藏。我要輕而易舉拖動三大洋七大洲已知的品種。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將科莫多龍叫到面前（甚至不用在動物園的虛擬棲地碰運氣）。事實上，我不只看到它，我還讀它；我知道的比它想像的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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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如此簡潔、貪婪、幾乎是精打細算，擁有圖鑑是擁有一本型錄幻想擁有所有商品。沒有智慧型手機收納術的童年，查索圖鑑即是閱兵。記憶超群的將軍不可能忘記手下愛將駐守安地斯的天涯還是亞德里亞的海角，它們適應多變地形，佩帶意想不到的武器、毛髮、毒藥，以林奈二名法彼此相稱，致命的缺點是──無法站起來，站起來就要被發現它們只有單面。可是假裝正是我們小指揮官最擅長的技術，無時無刻都在熟練的把戲。我們不笨，我們怎麼會不知道是假的；小朋友全是天分高明的演員，進入平行現實的戲劇空間，喝水一般容易。

不久──以孩子的尺度來說，無比漫長──我也獲得《哺乳動物圖鑑》、《昆蟲圖鑑》、《貝殼圖鑑》……其中讓我如獲至寶的《鳥類圖鑑》，邊緣因經常翻閱翅膀一樣膨起來。鳥的變奏絕對是巴赫或貝多芬等一流行家寫的，神乎奇技扣合喙、翅膀、爪子之主題，大膽纖細在引力邊緣做出如昆蟲的蜂鳥，如馬或羚羊的鴕鳥，似潛艇的企鵝。我已經很久不玩那奇異混和細瑣知識和單純扮演的遊戲。我將眼睛探進蛋殼裡回望自己的童年：裡面有一個很小很小文藝復興人，畫素描、發明頹廢無用的華麗機器，專注、固執，熟悉望遠鏡及自製藥水，知道受精卵發育成嬰兒的所有細節，百思不得父親的精子如何進入母親的子宮。這一切都要持續到那年夏天，我們全家租車開在金門顛簸的路上，塵沙漫天，路旁是木麻黃和藏在閩式古厝中的風獅爺（我正在編纂第一本偉大的風獅爺圖鑑），一塊邪惡的石頭等在路上，表妹手中的蘋果牛奶感受到命運的靠近而顫動，我的《鳥類圖鑑》攤開在南美洲斑斕鸚鵡的頁面。然後記憶消失了。之後我花了一個月試圖修復互相沾黏、脆弱、遍體鱗傷的內裡，它變形立在那裡如一隻生氣的火雞。我還不知道這些都是尾聲，那瓶無辜卻無法被原諒的牛奶，澆熄了很多，其中包含了一整段輝煌的圖鑑時代。圖：阿力金吉兒。www.facebook.com/ali.ginger.tw?fref=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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