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呂政達/我兒子眼中所見

(圖:唐壽南。)〔呂政達/自由副刊〕

兒子從機構回來,眼臉多了一道傷痕,在眉毛下,只差一點就傷到眼睛。

帶兒子的印傭說,那個叫浩浩的孩子突然發作,一拳擊來,印傭說:「我有把他擋開,還跟他說,浩浩,你再過來我就打你。」

在機構裡,孩子發作頗稀鬆平常,有些一早就像停不下來的彈簧,也有人安靜到黃昏放學才發作。

兒子給老師乖乖擦藥,老師隨後在聯絡簿上道歉,我只感覺心疼:「怎麼沒有躲開?」但是,責備有用嗎?你可以跟一朵雲說:你怎麼不會躲開嗎?

上次發生同樣的事件,我衝到那個男生面前,憤怒地舉起拳頭,我準備要「以暴制暴」。老師跑過來說:「我們全程都有錄影,要看嗎?」我氣消了些,放下拳頭,但還是衝到那個男生的媽媽前窮吼,那個媽媽是她兒子的代理人,終生的代理人。其實,我也是。

我為自己的暴力念頭感到懊悔,我這個自詡是和平主義的人,當事到臨頭最先想到的還是暴力,我的身上演著世代以來的戰爭史。

那幾日,兒子帶著傷痕照常出門上課,照常回家。我問他疼不疼,他不作聲,傷痕變淡,終將消失,心裡重重的一擊,卻是一個父親的傷痕。

我但願能夠跟兒子談談暴力,暴力是這個世界構成的本質,原本誕生就來自陣痛。我想談談馮內克的作品,世界就是一座屠宰場,下不了場的擂台賽。兒子,你要不是還擊,要不就是躲開。

我但願能夠跟兒子談談背叛和疏離。我自己在職場遭到的背叛。多年前,某家雜誌社的發行人咬著牙跟我說,離職的員工在桌子背面寫滿恨意的字句,「我錄用他,因為他做了一個背叛的專題,最後也背叛了我,你說奇怪嗎?」

兒子默默聽我講這則老故事,「如果有人想背叛你,你會把背背向他嗎?」他正為了吃一塊鬆糕,不顧我的問題奔向印尼傭。「不會。」兒子回答,我想一個自閉症患者的心靈,並不會了解我的問題。

疏離曾是那個名叫莫里斯的人類學家的課題,「人這種動物,不過就是穿上衣服的猿猴。」莫里斯寫道。兒子與世界這麼疏離,卻又總愛與爸爸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卻不准我觸碰他的身體。只有手指頭是不懂得背叛的,伸出三根手指頭,問兒子是多少,他就要從頭數起,把三數成五,莫非他心裡想著:「另外那兩根指頭太寂寞了。」手指頭會等他,儘管每天每天都在發生戰爭,都有人和人間的傾軋,手指頭從不背叛。

兩年前的五二○,蔡總統宣誓就任的大日子。我送兒子去機構,搭松山線要趕去上班,車到西門站,手機響了,我心頭一驚,果然是兒子推人,被送去松德院區關在急診室。我趕緊走出西門捷運站,要搭計程車去松德院區,那中年司機看著我:「過不去,全部管制了。」

我急著說:「你可以繞市民大道的高架橋。」

終於,計程車司機伸伸腰,帶我上路。我們繞過管制區的邊緣,一個熱鬧的慶典正在拒馬和鐵絲籠內舉行著,我聽見遠遠傳來像是坦克車行駛的聲音,內心卻無限的荒涼寂寞,「我要去解救我兒子了。」黃色計程車是我們的騎兵隊,寂寞,是那天我這個父親眼中所見,每個父親都沒有正式的就職典禮,隨時都擔任著無給職。

沒有人真的了解自閉症孩子的心靈世界,那是一塊陌生的新天地,很多東西都還要用手去指。許多人,包括從幼稚園、小學特教班一路到現在的機構,老師塞給父母一長串訓練目標,這個行為要改,那個行為要鼓勵,用畫圖和重量背心完成訓練的任務。「你都跟兒子做什麼活動?」老師問,「有時會去夜市夾娃娃。」我回答。

「好啊,那你可以訓練你兒子的手眼協調和細部動作。」老師說。

我說:「但我們能不能就只是玩玩?」

我們只是想玩一玩,當夜色低垂,布娃娃躺在塑膠框裡瞪著我們。我沒有教會兒子移動吊臂,尋找角度,滑滑的金屬爪吞掉一個又一個的硬幣。兒子沒有說話,看著我,也看著一切的進行。我但願有一種夾娃娃機能夠夾出兒子的隻字片語,像國小時期我們要他學認字時的記憶,告訴我:「爸爸,我們不要再玩了,我已經很快樂了。」

我但願能跟兒子談談信任和承諾,像從山上走下來的查拉圖斯特拉,我說的每個道理都將被牢記在心。信任其實就是一只阻擋豔陽的帽子,戴上了就好出門。像兒子那樣相信我會照顧著他,給他買各種飲料。「這是什麼?」我掏出一張百元鈔,兒子說:「錢。」我問:「錢可以做什麼?」回答:「買東西。」

「那我把這張錢給你。」他搖搖頭,又把百元鈔塞回給我。

默默地,兒子學會了一種規則,早上他去拿聯絡簿,放進書包,背著書包等我們帶他出門。下午回來,拿出聯絡簿,放在固定的地方,也把書包放好。他巡視家中所有物件的位置,瓶瓶罐罐擺一直線,拖鞋要像衛兵那樣放整齊,他常常帶點責備的動作來整理我的書包,「怎麼會這麼亂?」為我放好鑰匙,其實是讓我常常找不到鑰匙。我們必須活在他的規則裡,我想,這就是他的承諾。

他的世界,始終如此神祕,有一組難解的神祕密碼,我兒子的眼中所見,他到底懂得多少,我們始終只能猜測。那次在松德院區,主治醫師耐著性子說:「他應該不是情緒障礙,已經是長得很成熟的認知者。他會推人,純粹是因為生氣,他要表達。」

長年的陪伴裡所有的喜樂和辛酸湧到胸前,我說:「謝謝醫師,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到櫃台結帳,準備帶他回家。

但願有一天,真的有這麼一天,我還能跟兒子談談回家的感覺。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已經加好友了,謝謝
歡迎加入【自由娛樂】
按個讚 心情好
已經按讚了,謝謝。
今日熱門
載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