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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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緣/【閱讀小說】謝幕舞(在即將死去的母親面前 我們應該跳舞嗎?)

圖:michun​。​
〔章緣/自由副刊〕

一開始,就只有媽媽、姊姊婕兒和妹妹蒂蒂。從有記憶起,她們就睡在一個房間。

房間很大,媽媽的床邊左右能各擺一張躺椅,蒂蒂睡在裡頭靠窗的那張,蓋著一條毛毯,婕兒坐在進門處的這張,細數呼吸。氣流從鼻腔和口腔進入,往肺部而去,給肉身以氧氣,廢氣從肺經氣管逸出時,發出咕嚕嚕冒泡的聲音,那是肺部的積水。

手機顯示,凌晨兩點半,半小時後護士會進來查房,這幾天她把醫院的作息都摸熟了。

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病房,病房是讓人恢復健康的地方,這是安寧病房,讓人安寧走向死亡。注射止痛劑,吊生理食鹽水,讓人無痛走完最後一程。真的無痛嗎?躺在床上的媽媽,蠟黃著臉,一分鐘四到五次呼吸。媽媽的時間在倒數中,快要流盡的沙漏,任何時候都可能停止。她聽著這呼吸,吸進,吐出,都是那麼費力,有時一口氣呼出後,過了很久沒有動靜,她便提心吊膽,不知那會不會是最後一口氣。媽媽的最後一口氣,一旦呼出,這世界上就沒有媽媽了。

此刻,媽媽的一口氣已經很久沒有續上了,她不禁站起來,彎身看媽媽:太陽穴陷進去了,原本浮腫的雙頰塌陷,嘴巴半張。「媽媽?」她這麼一喊,媽媽又努力吸了口氣。

她從口袋裡掏出潤唇膏,塗抹媽媽焦乾脫皮的雙唇。被單下摸出媽媽的手,這隻手因為吊點滴和輸止痛劑,兩隻粗大的針頭插在靜脈裡,已經泛白腫脹,每根指頭肥得像蛆。她握住,手感微涼。病床後的日光燈日夜不滅,照得媽媽就像在解剖檯上一樣。她另一隻手像小偷般探進被單,從媽媽的前胸撫過,直到下腹,那裡頭有子宮,她和蒂蒂曾緊挨著蜷曲在裡頭,經過胯部,停在大腿。曾經豐美的肉體,現在所有的起伏和曲線都失去了。媽媽這一年來整整瘦了三十公斤!她的手撫過媽媽的左半邊,沒有探到另一邊,那一邊腹部地帶墳起一個小丘,表面紫紅,裡頭全是膿腫。那是媽媽的病根。那一邊,還有媽媽的右手,燒得一手好菜做得一手精緻女紅,摸她的頭,撫著柔順的頭髮一溜往下,停在後背,一隻充滿感情溫暖愛撫她的手。那隻手,在蒂蒂那邊,她搆不著。

蒂蒂還在睡。都什麼時候了,竟然睡得著?媽媽,現在你知道,誰才是最愛你的吧?是誰總是住在你所在的城市,是誰帶你去購物、看病,是誰幫你打掃衛生和整理庭院。你早該知道的。她開始啜泣。

「怎麼了?」

蒂蒂探頭過來,手撫著媽媽的臉。「你又在哭什麼?我還以為老媽趁我睡著時走了!」

她哭得說不出話來。蒂蒂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皺起眉頭,「你去睡吧,都不睡,要發神經的。」

她收淚,拿面紙擤鼻涕。

「媽媽不會願意你這樣的,你讓她安安靜靜地去吧。」

「你聽她這呼吸,一下子有,一下子沒有,我用手機上的秒錶量,有一次竟然停了五十二秒。」

「媽媽快走了?」

「你說呢?還睡?」

「醫生天天說她馬上要走,都第四天了。」蒂蒂躺回床上,「你去睡吧。」

蒂蒂知道,婕兒不會聽她的,她會繼續在那裡數著媽媽的呼吸,深怕錯過任何一口氣。然後呢?是希望媽媽一口氣接一口氣,一直躺在這裡?媽媽現在不過是一具皮囊,無可奈何在這裡展示死亡。看吧,那慘白的燈照著,可有一點尊嚴?動物都知道要躲起來死,不願讓人看到,偏人就要這麼公開地死才叫死得其所。她倒希望媽媽的最後一口氣趕快來到,結束,解脫,永遠!她的心在胸腔裡怦怦急跳,一時喘不過氣來。沒吃藥,自從陪護起,四天沒吃藥了。從四十歲起,她有個藥盒,七格,每個週日晚上,她像女巫作法般在每一個空格裡放一顆婦女綜合維他命,兩粒鈣片,一顆維護筋骨活力的維骨力,一顆保護眼睛的葉黃素,幾年前她增加了一顆激素,調理各種更年期症候群:燥熱、情緒起伏和心悸,最重要的是,據說可以延遲老化,至於服用激素易引發腫瘤之類的,她不管。活得精采,何懼死亡?

不懼嗎?她在小說、劇場和大銀幕上看過太多死亡,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可是她沒有親眼目睹過一個人的死亡,看他怎麼跨過陰陽界線。現在媽媽就在那裡演獨角戲,劇目是死亡,主角沒有台詞動作,只是僵躺著,呼吸和心跳是唯一可見的生命體徵,其他觀眾自行領會。

啊,老媽,你有想過會是這樣嗎?她習慣性地在腦裡跟媽媽對話。自從讀大學起離開家,她再也沒有長住在家超過一星期。她跟媽媽的相聚,是在世界各國風景名勝。只要她攢了錢,就一定找個沒去過的好地方,約上媽媽一起。

年輕時做小劇場,又編又導又演,她在河邊租的破房子就是大家的排練所,房子裡潮氣很重,各種蟲類遊爬,牆壁長出點點綠色的黴,棉被像常年有人尿床。她坐在河邊石頭上,灰色河水打著漩渦泛著氣泡,漂載來死狗和破鞋,有一回竟然是一捧金紙緊紮的玫瑰花,如此完好讓人以為是哪個愛慕者別出心裁的告白。聞著河水的腥味,靈感源源不絕,那靈感的暖熱能量從下腹冉冉升起,催放大腦裡的奇花異草,她小心翼翼護著這能量,讓它如河水滔滔。寫劇本時,她總是禁欲。後來聽到了「母親河」這個詞,她想到那條無名的小河,水聲伴隨著每一夜的夢,還有蚊蚋蛤蟆四腳蛇、美麗的小粉蝶和藍紫色鳶尾花;她想到媽媽,因為媽媽總是興致勃勃地活著,明白生活有好有壞,一往而前不須執念。後來,她是一個旅行雜誌的特約記者,訪問寫稿兼攝影,世界各地到處跑。每到一個新鮮有趣的地方,她給在南加州的媽媽寄張明信片,簡單寫著「Wish you were here」。後來她對總在酒店醒來、跟陌生人微笑、交替發生的腹瀉和便祕失去耐性,再加上跟情人老闆分手,轉而盤旋大城市接案子打工。她如天上的鷹,飛翔不過是手段,目標是有趣的人事物。一直是帶著玩票性質,總是有家可以回去的嘛!她這麼想。

這幾年,她被幾個年輕朋友拉去做生活空間設計。這些三十來歲的女孩,都是獨生女,特別有強烈的夢想要創造一種能把大家拉在一起的空間,只要看到志同道合的人聚在這個空間裡,不管是咖啡館、花藝坊、獨立書店還是手工店,她們便很嗨很滿足,賺錢倒是其次了。她陪著這些小朋友一起,她總是跟年輕十來歲的人混,畫面並不違和。不可否認,她因為單身,加上自由業,從未穩定扎根在某個點,那種飛躍浮浪的氣質,還有對外表不懈怠的注意,運動保健品護膚和微整,讓她永遠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她維持青春的祕訣就是當個潛伏者,混入比她年輕一輪甚至兩輪的交遊圈裡,讓他們親熱喊她蒂蒂,並因此有機會認識一些危險又天真的男人。媽媽最愛聽她的冒險故事,因為媽媽也是個潛伏者,潛伏在家庭在母職。她先是寫信、寄明信片,然後是發電子郵件,逼著老媽學會使用電腦,後來是智慧型手機,發微信。她發有圖有文有真相的美篇,配上音樂,讓媽媽分享她高潮起伏的生活。

更年期對她是一大打擊。啊,老媽,當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它帶來身心各種折磨,還敲鑼打鼓昭告青春已逝。你是怎麼熬過來的?三十幾歲就守寡。

一種沉緩悠長的呼吸聲,從媽媽斷斷續續的呼吸聲裡浮出來。微弱的是往死裡漂去,悠緩的是生之證明。婕兒還是睡著了。

婕兒不是個潛伏者,她被生活拖著走,或是說她被這個世界哄得走上那條路,立有路標,足跡雜沓,從小就是個跟屁蟲啊她,還以為跟隨著媽媽的腳印:一個男人、一份工作和一個城市,一輩子!

夜班護士推門進來,給媽媽換嗎啡,原先給的劑量兩個小時一換,現在改成八個小時。嗎啡是嚴格管制的,給多了怕用不上浪費,看來媽媽還能再撐一段時間。會是像那種連演二十四小時的馬拉松長劇嗎?或更長?是那種會強力考驗演員體力和觀眾耐力的實驗劇嗎?

老媽,這是你要的嗎?我跟你說過很多戲,紐約的,倫敦的,愛丁堡和浙江烏鎮,你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現在這一齣呢?悲劇收尾是免不了了,可我們都不喜歡哭哭啼啼的悲劇。

日班護士七點多進來,微笑跟不知是姊還是妹打招呼,姊妹長得很像……總之,是坐在門邊這個人,瞪著滿眼血絲。護士依例自我介紹,在牆上的小白板上寫下這一輪護士的名字。

一天有三班,婕兒早就不去記那些名字了,她愈來愈不耐煩這些千篇一律的笑容,千篇一律的問候。

「早安,你們都好嗎?」

好什麼?沒看到我媽就要死了?她暗暗詛咒。心裡有把火一直在燒,她克制著不表現出來。

護士瞥一眼床上的老人,對她搖搖頭:「她真不簡單!」

她點頭,笑笑。

媽媽進安寧病房的頭一晚,大家都以為馬上會走。心跳一分鐘兩次,血壓降到四十,手指和腳趾都轉為烏青了。她一直在哭。媽媽,媽媽啊!她又變回那個小女孩,六、七歲,臉埋在媽媽的裙幅裡,鼻涕眼淚糊在媽媽的花裙子上。媽媽一隻手拍著她的背安撫,另一隻手總是忙著,不是正在洗菜煮飯,就是拉著蒂蒂。哦,那個蒂蒂,她是不哭的,總是闖禍,讓媽媽替她收拾善後。媽媽不得不拉緊蒂蒂,盯牢蒂蒂,不像她總是那麼乖巧,跟著媽媽身前身後轉,學媽媽做各種家務。鄰居阿姨都說:大女兒像你呀!媽媽笑,我這大的乖,文靜,那個小的也不知什麼潑猴投胎的。她滿足地偎著媽媽,媽媽環住她。

護士走了,她忘了問媽媽的心跳血壓供氧率。頭兩天她很認真記錄,但那些都不能告訴她什麼,如果有好轉,難道要快慰?快慰是荒謬的,反之亦然。不能慶祝媽媽的生,也不可能慶祝死。

蒂蒂那個沒心沒肺的,一年到頭只知道四處去野,什麼時候關心過媽媽,什麼時候盡過女兒的責任。媽媽,好像是她一個人的。這是她自小的夢想。她比蒂蒂早落地十五分鐘,兩個嬰兒說是雙胞胎,卻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家說是異卵雙胞胎。從一落地起,她們就開始爭奪媽媽有限的注意力。她病弱夜啼,哭起來像小貓,媽媽心疼她,總是抱著她。但是蒂蒂比她先翻身、先坐先爬先走,還先叫媽,媽媽總是被蒂蒂逗笑。

爸爸走後,媽媽睡大床,她們睡小床,在一個房間。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蒂蒂半夜會溜到大床上,跟媽媽擠著睡。這是她人生第一回感到世界有很多無法言說的不公平,因為媽媽並沒有把蒂蒂趕下床。她想著是不是也溜到媽媽床上睡,但她沒有。她一直等著媽媽喊她上床,但媽媽沒有。她想阻止蒂蒂偷上床,但她總是等不到那一刻就睡著了。她問蒂蒂,半夜怎麼會起來跑到媽媽床上去的?蒂蒂回答不知道。是夢遊啊?於是她原諒了偷上床的妹妹、沒有堅持原則的媽媽。

回憶起這件往事,她不禁又哭了起來,為了總是渴求媽媽愛的那個小女孩,半夜裡拚命撐著不敢睡去的小女孩,那個被靈巧的妹妹搶走媽媽的小女孩……過去那麼多年陪伴和照顧媽媽,她一直壓抑著心裡的怨恨。妹妹可以海角天涯吃喝玩樂,她做這麼多,也沒有讓媽媽更愛她一點,或者,讓她自己更滿意,生活總是細瑣渾噩一團糟。現在媽媽要死了,一切的付出走到盡頭,不再需要付出,媽媽對她,她對媽媽,也就終止在這裡了。醫生說聽力是最後消失的官能,媽媽聽著她哭,知道她在哭什麼嗎?

她不是哭捨不得,當然她捨不得媽媽走,她也不是憐惜,當然媽媽一人撫養她們姊妹不容易……她哭的是自己。她想要媽媽給的,媽媽知道嗎?她還哭自己在媽媽垂死病床邊,計較著媽媽愛誰多一點,計較著過去的付出值不值得,最後她還是沒能全心全意當個好女兒。

她伏在被單上哭,先是心酸引動了淚水,淚水又牽動更強烈的情緒,哭成一個媽媽懷裡的小寶貝。她看到寶貝女兒喬安,蜷曲在她懷裡抽咽,那是十歲那年,最愛的芭比娃娃掉在了車上,她看到自己蹲在地上流淚,心疼媽媽給她縫的粉紅紗裙勾破了不再完美……遺落,毀壞,無法追回。什麼言語都不如淚水,從內裡來,滌清一切。言語哪說得明白,心裡這些亂紛紛的感覺?

門被推開,古德醫生走進來。微鬈的金褐色頭髮,海水藍的眼睛,戴副金邊眼鏡,寬大白袍下的身材,讓人願意想像是俊偉的。「啊,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們。」

吃過麥片早餐,正縮在椅上看手機的蒂蒂,俐落地趨前握手招呼。婕兒冷眼旁觀,在外人面前,妹妹總是那麼得體,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她是個瘋子。

古德醫師不急著查看病人。這裡其實沒有病人,只有一個將死的人往死亡的路一步步拖著腳走,還有兩個活人,在這裡見證死亡。他的工作與其說是來看護病人,哦,不,他要怎麼看護一個大家都認為並接受瀕死的人?不需搶救和施藥,只要讓病人走得安詳。這也是為了活著的人,因為沒有人願意看到親人受痛呻吟。在高劑嗎啡幫助下,這個病房裡很安靜,死亡只是早晚的問題。但這個病人撐得真久啊,原以為二十四小時,最多四十八小時就結束了。幾年前有個印度老太太也是,還有那個日裔還是韓裔的女人,她們都一樣瘦弱,卻比男人還強韌。在昨天的醫務會議上,護士珍妮稱這個老太太是「奇蹟」。奇蹟嗎?他會慎用這個字。因為奇蹟常是導向美好願景的達成。總之,他很了解自己的工作不只是例行的查看,查看病人離死亡的距離,而是病人身邊這些陪護的人,他們是否滿意這樣一種即使在美國都有待普及的安寧送終?

古德醫師態度恭謹地檢查病人的瞳孔,查看心率血壓,在病人身上推壓,檢查四肢顏色變化,掀開被褥時,露出了那不再私密不再神祕不再有任何意義的部位。

蒂蒂一直跟著醫生查看。媽媽的呼吸頻率增加了,手腳的烏青也退了,恢復紅潤溫暖,她像醫生那樣把媽媽的腳掌放在手心,比她的腳還暖。這是怎麼一回事?媽媽要活過來了嗎?

「我媽媽,看起來似乎在好轉?」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

「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老太太的身體底子好,所以拖的時間長一點,你看她好像好轉了,其實,還是時間的問題……」醫生抱歉地搖頭,脫掉一次性乳膠手套,用肥皂和熱水仔細洗手。

「這是第五天,我必須再次強調,你們的媽媽隨時會走,尤其她現在出現肺炎的現象。你們今晚還留在這裡嗎?」古德醫生講話時只看著蒂蒂。

「我們都在。」

「也要出去走動走動,回家洗個澡什麼的,照顧好自己。」古德醫師的聲音很溫柔。

蒂蒂嘴角泛出一絲領情的笑容,旋即斂去。美國人不作興哭哭啼啼,把悲傷展演給大家看,顯得自己多孝順,相反,他們在這種場合常是冷靜的,悲傷只能關起門來自己消化。深知文化的不同,蒂蒂卻也覺得此時不宜露出笑容。她送到門口,伸出雙手有如好萊塢老電影裡的淑女,古德醫師立刻雙手握住。「如果明天我們沒有再見,古德醫生,我想說的是,我衷心感謝。」

古德醫師頷首,出去了。

畢竟是做劇場出身,畢竟是一輩子單身,蒂蒂無時不在自我觀看,她覺得自己方才的姿態格外優雅,如果說楚楚動人也不誇張,因為她紅腫著眼皮,散挽長髮,悲悽的神色裡有著堅強。

「你有沒有看出來,那個古德醫師對我有興趣?」

婕兒瞪了她一眼。

「啊,別給我那表情。怎麼了?不該在媽媽面前說?」蒂蒂走到病床邊,撫著媽媽的面頰。「老媽可愛聽我說這些了,古德醫生是她喜歡的那一型,她現在說不定還聽得到我們說話。」

「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是花癡?」

蒂蒂對姊姊的喝斥恍若未聞,她逕自走到媽媽身旁,彎身說:「老媽,這個醫生好帥啊,有點像托馬士,你睜開眼睛吧,年輕的托馬士來看你了。」

「你說什麼瘋話?」

蒂蒂坐回自己的躺椅,跟婕兒隔著媽媽相望。

「你真是很無趣。」蒂蒂歎氣。

「只有沒心沒肺的人,這時候才會想要有趣。」婕兒反譏。

「都是因為你,媽媽不得不過著無趣的生活。支氣管炎,她不得不陪你留在一個氣候溫和空氣好的地方,一輩子,我的天!」

「你胡說,如果不是我,她的晚年就是孤單一人了,當她需要幫忙時,你在哪裡?在哪個有趣的地方?」

「哦,我是在很多有趣的地方,我在享受人生,不像你……」蒂蒂霍地站起來,「不說了,喝咖啡去!」

蒂蒂去休息室了。走吧走吧,最好這時候媽媽就離開,讓你悔恨一輩子!婕兒靠近媽媽,看到媽媽的左眼滲出淚花。她心裡一驚,連忙蹲下來,「媽媽,媽媽,對不起,我們不該吵架的……」趕緊拿面紙把媽媽的淚水拭乾,「媽媽,你可以聽到我跟你說話嗎?我是婕兒啊!」

媽媽的面容肅然,透明的氧氣管從鼻下經過,頭往右邊側轉,沒法看到全臉。她小心翼翼搬動媽媽的頭,讓她朝自己的方向轉,但這麼一調動,媽媽的呼吸聲突然變響了,嘶嘶像冬夜窗縫鑽進來的風,她嚇得手一鬆,媽媽的頭又回到原來的角度。

突來的委屈攫住她,「媽媽,你就是偏心蒂蒂,你到現在還偏心她。我有什麼地方沒做好,做得不夠好?你拖了這麼多天,有什麼心願未了,你告訴我,不要讓我覺得對不起你!」

媽媽的神色漠然,婕兒的淚水不停滾落,而她並沒有感到悲傷。這幾天她哭得那麼多,有時候是憐惜,有時候是愧疚,有時候是自怨自艾,但此刻,眼淚只是不停湧出。難道,媽媽要走了?她大驚,連忙抓住媽媽的手。「媽媽,你可別走,蒂蒂還沒回來呀!」

中午,婕兒不願離開病房,不願給蒂蒂有機會成為獨自送終的女兒,蒂蒂只好從地下室餐廳給她帶了份三明治。

「媽媽還在?」蒂蒂不用看媽媽也知道,那嘶嘶的呼吸聲是這房間的背景音樂。「你說,媽媽是不是有什麼心願未了,譬如說,想見什麼人……」

「有可能,你記得艾利克的爸爸,不是等到他從香港趕過來,叫了一聲爸爸,才嚥氣的嗎?」

可是還有誰讓媽媽如此牽掛呢?親人都隔著大海,久不來往;退休多年,再加上老病,朋友同事早都疏遠了。

「也許,媽媽想看你跳舞?」蒂蒂眼睛一亮。

「胡扯!」

婕兒因為身子骨弱,從小學芭蕾,蒂蒂不喜歡嚴格鍛鍊,但是擺手扭腰不學自會,舞蹈是這對姊妹唯一同步的喜好,即使是互相嘲笑。不管是哪種舞蹈,她們的身體天生就協調,對節奏敏感,這都是拜媽媽之賜。媽媽也愛跳舞,老照片裡繫著寬髮帶、穿著大蓬裙去參加舞會,吉魯巴和扭扭舞。一直到媽媽生病前,遇到開心得意的事時,還會即興跳幾步扭一扭,完全不似老太太。每當這時候,她會皺眉頭,妹妹會拍手叫好。長大以後,她就不再跳舞了,她不過是個平庸的舞者,為了蓬蓬裙和白天鵝辛苦地踮著腳尖。她沒有成為好舞者的那種動力。妹妹跳舞很輕鬆,完全是享樂,她敢打賭,到現在妹妹還在跳,上舞蹈課啦約會跳舞啦,各種有趣。於是,在這件唯一同步的事情上,她們又走上歧途。

「我說真的。」蒂蒂說,「我覺得我們就是該在媽媽面前唱歌跳舞,說說開心的事。你不是說她能聽到嗎?」

「你瘋了!」

蒂蒂走到媽媽身邊,清清嗓子,「老媽,你想聽什麼歌,中文英文,我唱給你聽……」

婕兒無法忍受,丟下三明治出去了。

蒂蒂清著喉嚨,半天,卻沒能唱出一句。她不知道自己該唱什麼。所有的歌曲都離她而去,那些樂句,那些歌詞,歡快或哀傷,思念或愛慕,都離她而去。她握住媽媽的手,還是溫暖的。老媽,你為什麼還不走?

當她在休息室煮咖啡時,古德醫師突然出現在身後。他們相視一笑。離開病房,讓彼此的關係輕鬆許多。沒有了垂死媽媽的監看,或者,正因為媽媽,蒂蒂更覺得有需要跟古德醫師多一點交流。

「你讓我聯想到一個人。」

「哦,我希望是個好人。」

「是我媽曾經的愛人,托馬士。」

她的直率回答,顯然讓古德醫師覺得驚訝,「我以為是你的……」

「哦,不,是我媽。在紐約,托馬士是個攝影師,我媽一見他就為他傾倒,他年輕時一定跟你一樣帥。」

現磨的咖啡煮好了,正一滴滴流到杯裡,蒂蒂深吸了一口那香味,覺得自己回到了紐約,在紐約為媽媽慶祝五十大壽。她們搭船遊哈德遜河看夜景,時代廣場看百老匯秀,在格林威治村試不可能會買的怪衣服,還有風趣帥氣的托馬士作伴。托馬士幫她們拍了許多照片,在輝煌的布魯克林音樂廳裡,緊鄰著荒僻之地的塗鴉牆邊,還有布魯克林吊索大橋步道上,她們勾著手,媽媽石榴紅的頭巾翻飛,手指夾著剛點著的菸,背景遠處是自由女神。她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誰知道後來托馬士通信的對象是媽媽。

「我就知道你媽媽不尋常。」古德醫師的咖啡也煮好了,他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沒有說再見就走了,而她還沉浸在回憶裡。

當時的媽媽正是她現在的年齡啊!之後幾年,她跟媽媽在世界各地的約會裡,常有托馬士作伴,為她們留下許多美麗的倩影。她總覺得三人行中,托馬士才是那個電燈泡。然後,托馬士不再出現了,媽媽也絕口不提。她看不出媽媽有什麼傷心失望,這樣的媽媽簡直太酷了。她跟媽媽在各地旅行時,晚上常要去當地酒吧喝一杯,酒精助興,兩個人抱著在舞池裡歡舞,旁若無人。啊,婕兒那個笨蛋,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媽媽!

床上的媽媽看起來很陌生。一動不動躺了這麼多天,不累嗎?她記得自己問護士,媽媽會不會得褥瘡,護士揮揮手,表示這問題不值得擔心。不值得擔心,因為媽媽就要死了。但是她擔心,她擔心媽媽愈來愈慘不忍睹。媽媽是多麼愛美啊!

「為什麼要我看著你死?你這樣不會太殘忍?」

每次相聚,都是遊山玩水,媽媽永遠是精力旺盛,不輸年輕人。媽媽的心跟她共振,媽媽沒有比她老,她沒有比媽媽年輕。她不要,她不要看到媽媽現在這樣!

那年春天在京都,她們宿在本能寺邊的旅館,緊鄰熱鬧的市場。她跟媽媽白天去哲學之道和銀閣寺,看滿樹的櫻花盛開似雪,傍晚從市場買來烤熱的海苔飯糰和清酒,晚上一起去旅館的湯屋。她高挽頭髮,好整以暇坐在矮凳上把皮膚刷洗得白裡透紅,用臉盆接水澆身,然後婀娜走向溫泉池。已經在水裡的媽媽,看著她一寸寸沒進水中說:你很美。

這是女人對女人的讚美。看著媽媽的眼睛,她知道媽媽想要她這樣飽滿如水蜜桃的肉體。那時,媽媽已經六十幾歲了。

「你很美。」她對病床上枯槁的女人說,「你最美。」

蒂蒂把靠牆的一張椅子拉到床邊,一隻手在被單下握住媽媽的手,那隻手的觸感沒有變,就是媽媽的手,小時候她都是拉著這隻手入睡的。她沒有一刻懷疑過媽媽對她的愛,沒有懷疑過媽媽希望她過不同的生活。她們都是潛伏者。但是,這個人要走了,世上再沒有人能那麼了解她、愛她。她沒有家了。

她另一隻手拿起一本書。這是婕兒帶來的。婕兒帶來一個大包,裡頭有書、小靠枕、堅果和巧克力、盥洗用具,還有幾包碗麵。她什麼都沒準備。聽到媽媽病危的消息時,她人在上海,就這麼趕來了,腦裡一片空白。就這麼上了台,沒有劇本。現在她明白,這齣不知何時完結的戲裡,媽媽是觀眾,她們姊妹倆才是主角。

她握著媽媽的手,眼睛盯著書頁,努力讀下一行字,一段話,一頁,文字從書頁上紛紛立起,上下跳動左右穿梭,魑魅魍魎,它們在趕路……濃霧中,她開車,媽媽在側,她們在一條環山公路上,趕在天黑前要入住山頂的度假山莊。她打開強光霧燈,還是只能照到車前一米範圍,之外便是巨大的森森黑影,前後都沒有車,沒有人,只有她跟媽媽,媽媽……突然手被捏了一下,她睜開眼睛。

媽媽還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拚命嚥著口水,強忍不哭出聲。她不願媽媽聽到。可是媽媽一定能感覺到她心裡的悲傷,像濃霧般的悲傷。她向前,蹲下身,伏在媽媽身邊。

門開了,很輕的腳步聲,悄悄來到她身後。她知道不是一進來就會打招呼的護士,不是婕兒,婕兒固執地守在門口,在媽媽的左側,從不到她這一邊來。是誰?一隻柔軟的手搭在了她肩頭。她不願抬頭。如果是夢,她不願醒。

「蒂蒂?」

她抬頭,愣了幾秒鐘,「哦,喬安。」

「蒂蒂阿姨,你還好嗎?我媽呢?」

「你媽,嗯,你媽出去好久了。」

「我給你們帶了換洗衣服,還有餅乾和面紙。」

喬安像婕兒那樣細心,很會照顧人。她看著喬安,長得也像婕兒,尤其那雙清亮的丹鳳眼,跟……媽媽的一模一樣。媽媽這雙眼睛傳給了婕兒,又傳給喬安。而媽媽給她的呢?媽媽給她的這副狡黠貪玩的脾性,這樣的細腰和長腿,永保青春的心態,到她就終結了。這才是完完全全的終結!

蒂蒂驚天動地的嚎哭,驚動了整層樓的護士和護工。幾天下來,大家都熟悉了這對姊妹,一個總是悲悲戚戚,一個談笑自若,現在她們在門口探看,以為趴在那裡哭號的是另一個。但那個總是哭泣的此刻才趕來,嘴裡慌亂喊著:走了嗎?她走了嗎?沒有人回答,只有摧心裂肝的哭泣,無所遮掩毫不害羞的哭泣,那只能是孩子在哭母親。

夕陽的金色餘暉從百葉窗縫透進來,給這病房打了一點金光,婕兒第一次走到了那扇窗前,拉開百葉窗。窗外是個停車場,四周建築物屋頂煙囪在吐著白煙。這個時候,大半的車子開走了,她知道自己的那輛藍色豐田還停在某個角落,還未獲准離去,還沒有。

夜班護士來給媽媽防止肌肉癲癇的藥,重注了嗎啡,離開前把病床頂上那管刺眼的日光燈關了,只留門口洗手檯的小黃燈,「你們好好休息吧。」護士掩上了門。聽說這對姊妹就要精神崩潰了。

這光線柔和多了,蒂蒂躺平,毛毯拉到下巴,卻沒有如前幾夜那樣睡著。

「喂,你下午跑去哪裡了?」

「我在休息室,坐在那裡竟然睡著了,一直到……」

「一直到我也發神經了!」蒂蒂自嘲,「都怪老媽。你說她怎麼還不願意走?」

「捨不得我們吧。」

「這樣拖下去,我也差不多了。真的。」

房間裡只有媽媽,姊姊婕兒和妹妹蒂蒂,柔和的光線裡,她們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密。這個空間也可以不在病房,這個空間可以是她們小時候的家。媽媽睡著了,她們醒著。

「蒂蒂,你記得十八歲那時,媽媽給我們辦的舞會?」

「怎麼不記得。她給我們親手縫了舞裙,你的是白紗裙,我的是紅色的小洋裝。」

「我的是粉紅色的。」婕兒說,「那時候我最愛粉紅色。」

「我們應該是朋友裡面第一個,也是唯一,在家裡辦舞會的吧?」

「是啊,虧媽媽想得出來。」

雖然來的大多是她們的朋友,可是媽媽喜歡一種劇場的儀式感,所以讓她們先躲在一道臨時搭起來的布幕後。「親愛的朋友們,現在讓我們歡迎最美麗的姊妹花:婕兒和蒂蒂!」她們兩個從布幕後面鑽出來,婕兒滿面紅雲,蒂蒂做著鬼臉,然後她們拉起手來隨著迪斯可的音樂扭動,舞會開始了!

婕兒想起那時自己幫媽媽烤了很多巧克力小餅乾,粉末調好一杯杯蔓越莓果凍在冰箱裡凍著,把玻璃瓶裡插好的黃玫瑰和藍色勿忘我放在進門處的小桌上,小桌上方懸掛的鏡子裡,映出她紅撲撲的臉。

蒂蒂想起她那一身紅洋裝旋出裙花,吸引著強尼的眼睛。她幫忙調雞尾酒,沒有人知道十八歲是不是可以喝雞尾酒,但媽媽雙手一攤:沒有酒就沒有派對啊,女孩們!酒喝得有點多,她跟強尼竟然當眾接起吻來。

舞會結束前,媽媽又出了個主意,讓她們各自表演一段舞蹈。蒂蒂搶先下場了,她活力四射在場裡隨興搖擺,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輪到婕兒時,人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事後問起,她說在洗手間。洗手間我找過了呀!蒂蒂戳穿她。

「老媽後來總說,我親愛的婕兒,你那支舞呢?」

婕兒不作聲。她想到當時自己慌張躲進車庫,層層纍纍漂亮的紗裙勾在了竹掃把上。很多時候她不願在現場,不願是主角。今天下午,她覺得所有力氣都散盡了,再也無法面對病床上的媽媽。這功課實在是太難了!她躲到休息室,斜靠在沙發上,感到十分憤怒。是的,憤怒,這幾天來,悲傷和憤怒交錯充塞她的胸臆。為什麼蒂蒂要那樣玩世不恭,為什麼在這麼沉重的現實面前開玩笑?晚上睡得打呼,白天跟醫生調情,還想唱歌跳舞?但她的憤怒不在蒂蒂,蒂蒂就是個沒正經的瘋子,她氣的是媽媽。媽媽也可以這樣。媽媽一直是獨居的,她每個星期去探望,有一天撞見媽媽披著晨褸在暖房裡,手裡夾著一根菸。媽!你都幾歲了,還生著病,怎麼開始抽菸呢?她像面對青少年叛逆期的喬安般氣急敗壞。媽媽把菸灰抖到一個墨西哥藍天驕陽的咖啡碟,咧嘴一笑:我現在不抽什麼時候抽呢?看看她的臉色,又說,我只是沒有在你面前抽,你不是氣管不好嗎?媽媽那時已經非常消瘦了,葡萄紫的晨褸掛在身上,手揪著垂塌的領口,好像隨時要嘔吐。她拿這樣的媽媽沒辦法呀!每當這個時候,她別過頭去不看不聽。這就是為什麼她根本沒告訴蒂蒂,媽媽的衣物裡有那麼一箱,裡頭是詩集和一紮情書。

她抱住自己發脹的頭,揉著太陽穴,就像媽媽以前會為她做的,就像她現在常為喬安做的,揉著揉著睡著了……這個睡眠是那麼安寧,沒有一絲雜質,就像回到了媽媽的子宮,以致於醒來後,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寧靜,彷如時間被重置,一切重新來過。這個房間靠牆擺了個小書架,有圖畫書、心理學、室內設計、有機飲食,也有羅曼史小說,書架最上層立了一個拼圖一塊塊拼出的地球,還有一隻棕眼睛的玩具小熊。各種各樣的人來過這個休息室吧,當他們的親人垂死時,他們在這裡發呆,找一本書轉移注意力,或是偷偷哭泣,不管他們做什麼,那一刻終會到來,親人的,自己的,無所逃的死亡。冬天的太陽四點多就露出疲態,從大窗斜斜照進,落在沙發前的地毯,光亮裡有塵埃飛揚。她把腳往前探,進入那圈光亮。她心裡柔軟而安靜,感覺媽媽就坐在身旁,在安慰她,原諒她,祝福她,這時,遠處傳來了哭聲。

「舞會,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十年?」

「一輩子快過了呀!」蒂蒂感歎,「前幾年你總說媽媽需要你,現在你可以出遠門了吧,或許我們可以結伴旅行?」

「再說吧。」婕兒想著去遠方,有點不習慣。跨出家門前,還是先把封死的那個紙箱打開吧,試著讀讀媽媽的情書。「別說我,你呢?真的就一個人?」

「看來也只能一個人。」

「有空多回來吧。」

蒂蒂沒回答,起身,嘴裡哼著什麼曲子,伸展了一下身體,在病床和躺椅間的空隙輕輕搖擺。婕兒聽那曲子很耳熟,在躺椅上也伸直了腳,繃緊腳背,宛如在空中踮起腳尖,輕點著打節拍,轉頭看妹妹,妹妹高舉著手扭動腰肢,模樣很滑稽。她站起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兩手向前十指相向,踮起腳尖試圖做個旋轉,卻搖搖晃晃往病床倒去,妹妹及時伸手擋住,兩人噗哧一聲笑出來。

就在這一刻,她們的媽媽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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