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娛樂粉絲團
離開
進入廖梅璇／如果在節日 遇見一隻深灰虎斑......
（達志影像）〔廖梅璇／自由副刊〕
我所居住的首都城郊沒有年獸，過年只有返鄉出遊的洶湧車潮，和貓。
初一，平時固定餵養街貓的鄰居阿伯回南部老家，囑託我和另一位貓友餵貓。天色漸暗，喧鬧的街區像被掘空了一塊，靜得燈火都滅了。特別羞怯的一隻米褐貓側耳聽著不尋常的寧靜，側近傳來麻將一通亂響，牠突地睜大了眼，彷彿人聲不該在城市裡出現。
其他的貓不怕，也不懂節日。正好廢棄空地雜草年前割短了，牠們鑽在草叢裡，聽見我們叫喚，掃著尾巴撕開漆黑裡一道裂口，縱躍飛奔而來，人類關在公寓裡退進黑暗，路燈把馬路照得耀白，像一條凝結發光的河。獸是靈敏，美麗，年輕的，獸重新占領了街道與圍牆公寓切割出的畸角，跑啊跳啊，一個遺世獨立的王國悄然聳升起來。
貓友餵完這一區貓，匆匆趕往另一區。天氣不冷，但陣陣強風刮得臉有點凍，我蹲在地上伸出手，貓鼻頭抵著掌心，呼吸著暖濕水氣。前一晚是除夕，我跟女友到她父母家吃年夜飯，也有小孩和壓歲錢，也是吃得全身暖融融，但初一她家人南下到親戚家聚會，我們怕人多口雜沒跟去。身為同志，心裡的濾紙不得不比異性戀細密，篩掉眼光，篩掉臉色，時時考慮進人家作客，會不會撞上尷尬問題。我搔著白底墨紋貓頭臉，牠是在街上出生的，這條水銀河就是牠的家。
飽食過後，貓一隻隻躲回暗影裡休息，我還不想回家，拖著腳步像踩在溜溜的冰上，走到馬路盡頭，瞬間暗了下來。拐彎過後這條路比較寬，幾盞路燈照到對面並排停放的車輛上，撒出大片墨黑疊影，兩輛車夾縫傳來喵嗚，仔細一看，是頭深灰虎斑，去年底出現在這一帶，似乎另外有人餵養牠。我蹲下身，牠湊過來偎著我的腿，毫不怕生。我摩挲著牠頸背，沿著腮邊軟肉摸到下頦，牠矮下前身，下頦連頭帶頸貼到路面上，瞇眼輕聲呼嚕，彷彿吹出一毬毬毛絮跑過空氣。牠實在不像飄浪慣的，或許迷路不久，還留戀著人類的撫摸？只是不知道牠從哪家跑出來。忽然一輛大卡車風馳電掣駛來，我趕緊一手罩住牠的頭往後推，車燈亮光裡，灰虎斑瞪著黃眼，剎那彷彿領悟過來，一溜煙竄進馬路對面牆洞，就這麼消失了。我有些怔愣，感覺指間還殘留著絨絨觸感。
牠知道我不是牠主人。走回我和女友的公寓途上，我這麼想。
車聲一繁茂起來，男女老幼嬰兒哭鬧一併回來，漲滿了整個空間。初一夜裡獸的王國彷彿歷經政變，隱沒在嘈雜車噪裡。節日過後貓們收斂起手腳，豎起耳朵，吸嗅著鼻尖偵測動靜，又是在人類眼皮底下討生活的街貓了。
沒隔幾天，餵貓時我又遇見了貓友，跟她談起徘徊在停車格附近那隻深灰虎斑。貓友說，前兩天牠被機車撞死了，她和鄰居阿伯合力收拾了屍體。「頭都凹了。」她兩手比畫著給我看。
牠像所有被愛過的家貓，圓胖，嬌憨，不怕人，怕外面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