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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不散

〔楊莉敏╱自由副刊〕

作者簡介:

楊莉敏,1985年生,東海大學中文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

得獎感言:

人生裡,常有身不由己或需要妥協的時刻,通常,都是悶不吭聲又毫無個性地隨順而去,此中唯一的例外,即是書寫。感謝所有在這個時代,仍然願意書寫與閱讀的人。

(圖:吳孟芸)

不散◎楊莉敏

傍晚,霧裡含潮,街燈沒有亮起,我覺得很怪。

經過擁有便利商店的十字路口後,一路彎進巷子,空屋旁的那盞,依然沒亮。更怪的是,空屋的門開了,卻內裡無人,一片烏暗。晚風雖然輕吹,但霧散不開,月光又不明,只有流浪貓花花獨坐於屋前,看著我,可我不看牠,注視著敞開的屋內。沒有一點人的氣息。

才突然發現,屋前的那片鐵皮被拆掉了,流氓生前騎的摩托車也被牽至遠處,許是宗廟後花園最近整頓時,順手將其除去,以便工程進行。大概是這樣,也就不知怎麼,鄰里或工人進去過又出來,門卻忘記用鐵絲繫上,於是早已壞朽的門不管一室黝暗,兀自開啟,黑洞般,邊界以內結實地坍陷下去,什麼都無法得知。

包括流氓到底是怎麼死的。

其實是擁有隔間、生活機能完好的一間老舊平房,但是死的時候,屋內家具已寥落無幾,僅剩一張雙人大床,占據了客廳的正中央。地板堆滿酒瓶,帶著開過兩次刀的空胃,就那樣在床上躺了快三天才被人發現,原來已經死了。救護車來時,還以為只是像之前那樣,跑到馬路上齜牙咧嘴指著人車亂罵,因為妨礙交通而又被送進醫院,發生過不少次,於是大家不很在意。結果真的死了。

送到公立火葬場,匆匆做了幾天法事後,便火化了,屋子就此空了下來,無人看管,又經過兩次颱風,簷前鐵皮已然鏽蝕脫落,炎天無有蔭涼,雨日又不能擋雨,一直擺著也只是徒增危險,於世無益,拆了也好。無用的房子,門也索性不關了,開開的,一股濕潮味隱約散出,野貓並不進去,沿著空屋牆壁一路走向燈火人家處。內裡氣氛既不恐怖也無陰森,只是一直無聊乏味地暗著。

我沒有自己的房間,與母親、姊姊同睡一房,房裡窗戶正對著流氓住的地方,所以,應該知道才對。

偏鄉地區,整條路上住的仍多是同宗的遠房親戚,流氓即是其一,十幾年前將老婆小孩打跑後,便圈養了幾隻狗,閒來無事,罵狗打狗。以前尚有幾個友人、女人會來找他,可自從流氓開始自言自語後,也就漸漸絕跡。得了癌,開過刀,偶爾發瘋,工作是再也不能做了,有時來跟父親借錢,買了菸,兩人一左一右坐於廟前板凳上抽菸,母親說難看,深怕別人不知他們遊手好閒似的。

最後的那些時日,總數天不見流氓,房間窗外也甚少傳來罵狗的聲音,才從父親口中得知原來流氓常將錢全數拿去買酒,在家裡喝上好幾日。再出現時,人總見瘦,如此循環,喝著喝著,瘦著瘦著,就沒了。「他是鐵了心要喝到死的。」母親說,酒沒有人是這樣喝法,尤其是一個久病的人。

其實沒有人希望自己活著。他知道嗎?還是因為早就知道,所以才一心求死。反正是沒人在意了,這輩子造的孽也夠多了,死吧。

死吧,於是他便死在兀自佇立的大床,孤獨的島嶼。

迎面颳來一陣風,竟含帶微雨,路燈此時卻亮了,就著光,我直直朝一屋暗室看去,躺過死屍的床自是不在了,狗早被愛心人士牽養至他處,但這鬼地方,也沒有半點陰魂。

母親是相信有的,她認為我們這裡風水不好,祖上未積德,才會瘋的瘋、死的死,於是鎮日念佛,只盼早登極樂世界。早課晚課一次不落,重要節日還得去朝山,跟母親去過幾次,山上多霧,隨著朝拜隊伍三步一跪拜,心中雜然,只覺像是排隊緩步要去送死,便不想再去。

「你們都不去沒關係,反正以後我自己一個人去西方極樂世界就好。」母親生氣了,因為我們都不嚮往極樂,她很失望。也恐懼,平時若不懂念佛積德,我們遲早會跟這條巷子的其他人家一樣落魄離散,所以她長年茹素、勤於佛法,家裡的功德善田全是她一個人種下的,偶爾,她會因為責任太重、壓力過大而爆發開來:「你們都一樣,功德只有我一個人做行嗎?根本不夠,很快就會被你們耗盡了,再不懂得積德,惡報很快就會來了!」

始終都不太理解母親為何對極樂世界如此執著,也不懂我們家到底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因而須受惡報,只知母親一生恐懼,唯恐我們家被沾染上詛咒。

陰魂總是不散。雖然我不太清楚所謂陰魂到底在哪裡。

為了減輕母親對極樂的重度嚮往,我盡量滿足她於俗世紅塵的願望。前三名的學業成績、研究所的學歷,考上高考領穩定的公家薪水,毫無掙扎地一頭游進辦公室文化與官僚體系裡,也不談戀愛,因為母親認為愛情都是孽緣牽引而來,到頭皆為一場空,於是我的周圍全是女性朋友,安全一如籠中之鳥。

但是母親依舊不快樂。

父親罹癌,兄姊工作尚不穩定也皆未嫁娶,或許,詛咒仍在,陰魂未散。母親一刻也不得放鬆安心,一下子擔心家人身體,一下子擔心家人工作前途、情場坎坷,但這些家人都不包括我在內。我是無須擔心與在意的,反正自小就是一路平穩乖順的小女兒,不用管,自己就會活得很好。

青春叛逆是何滋味,我不知道。只知庸碌地努力達成母親的每個所願,希望母親於現世裡能感到一點榮耀及眷戀,不要拋下我們,自己一個人去極樂世界。戰戰兢兢,專注於順從之道,不去管錯過多少美麗風景,將自己包起來藏起來,話愈說愈少,往裡、再往裡地將自我塞緊醃漬起來,數十年如一日,就這樣一路來到三十歲,這種既不青春、想老去又會被嫌稚嫩的年歲。站在這個節點,我卻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又正在往哪裡去,只覺得疲倦。

「我都不知道妳在想什麼。」母親說,不只一次如此抱怨。

都是自己選的,這種不愛自己,也不會有人來愛的生存模式。奶奶在過世前的祝福之語不就早早預言:姊姊是「嫁好尪」,而我是「找到好頭路」、「孝順父母」。未來人生的養分裡是不需要愛的,只要會賺錢、懂得照顧父母即可,就算是沒出息的父親、一心只求極樂世界的母親,也是要孝順他們。奶奶是這麼認為的吧,所以才把我當成工具一般祝福著。

因為不受寵愛的緣故,乖孩子是不會平白無故就有糖可吃的,必須努力取得成績來討人歡心才行。但那麼世故,真令人厭煩。

曾經想模仿姊姊那樣,無論大小事都鉅細靡遺地跟母親一一細說。可當我試著訴說時,母親卻心不在焉,最後總是打斷我的話語、自顧自地說起與我無關的事來,幾次之後,便不再說了。我想我的話一定很無聊,或是內容太平板引不起別人的關注,或者根本,母親對我的事我心所想,本就一點興趣也沒有。總是這樣,既不贊同我也不反駁我,而是突然說起別的什麼來,偶爾想表達心緒低落,也總被母親以正面思考的話語打住,示意不用再往下說。於是我知道,她其實並不想聽我說話。

她其實也有點恨吧,為何運氣總只降臨在我身上,而不分些給其他兩個孩子?或是父親?

自從奶奶罹癌過世後,流氓也因癌而死,巷口的婆婆中風又患上失智症,最末戶的人家則是害怕這裡治安不好,早早搬離此處,整條巷子在幾年間快速凋零,無人之地荒煙蔓草,只剩下我們與流浪貓仍在據守。到最後,就連父親也得了癌症。

大概是覺得終究敵不過詛咒,母親也憊懶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勤於法會與朝山,也甚少轉到佛教台聽講佛法,反倒開始追著電視古裝劇看,只要閒空,一齣又一齣地點選播放,眼睛、靈魂都隨著劇情的起伏而專注沉溺,就那樣看著,整副身心彷彿能從現世裡脫離出來,什麼報應病痛的,都可以不用再管。但也只是暫時的,電視關了,一下戲,憂煩復來,母親的愁容未減,又更添幾分厭世情懷,人遂顯老了,不散的魂魄與因果輪迴在母親日漸衰頹的眼睛裡也不得不淡薄起來。雖是那樣全心投入劇情,但往往看過即忘,俊男美女哪個是哪個,不太記得,只說那樣的癡情歡愛只會在戲中出現,都是假的,然後又繼續不斷地一齣看過一齣,日日夜夜,什麼都是假的。

極樂世界的事情也很少再提,遠方沒有了想去的路,母親的心思頓失所依,只能依附在虛構世界裡的悲歡離合,那裡悽美燦然,不似現實裡的人生,縱是演盡離合情節,卻無味得很,徒留煩悶憂傷,沒有一絲轉圜。路那麼黯淡,燈又不亮,母親即使念再多佛,凝滯之霧依然散不去。

經濟重擔的位置易主,母親鬆懈下來,很多事情變得拿不定主意,就連買日常用品的牌子也要一一問過,這個家,不知何時,變成我說了算。母親漸漸老得像一個小孩,我也理所當然成為了她人生的倚靠,這個不是最疼、但終究最靠得住的孩子。我開始喜歡裝扮自己,包包衣服鞋子,總不滿足地買了再買,買了又買,穿在身上亮麗好看,覺得開心,但很快地,又不開心了,就再買,再開心,一直循環,無止無盡。其實是因為,不管穿什麼,都很難看。

我長得不是我想要的那個樣子。可是人生至此,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大學時,有次好友談到,她的母親並不希望我們時常膩在一起,因為覺得我的個性陰鬱、又嗜讀思想黑暗的書,怕她也會被我影響,沾染上憂鬱的習慣。當時不覺怎樣,我們繼續是好朋友,她的母親也一直待我極好,我卻神經質地始終記得這件事:她的母親不喜歡我。不明朗的性格,以致時常拘泥於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事情只允許在自己心裡暗想,並不說出來,不喜歡讓別人知道,因為害怕別人知道後會更不喜歡我。人生之路堪稱順遂,卻不去看明媚的風景,只喜歡躲在滿室亡靈的空屋,將門閂緊,密不透風,全身如怨婦般長出無謂無知的針刺,把全世界的陽光燦爛都刺走,如此安全,簡直萬無一失。

濃霧未散,火燒山的季節來臨,整個視線也只能往更模糊的邊界偏移。騎車沿著墳山,警察拿著指揮棒指揮交通,要我們依循指示繞道而行,山頭右半部已然焦黑,稜線之際尚有餘火,點點灰燼只能迎面而來。祖墳所在的這頭卻是安然無事,墳山入口處的有應公廟,屋簷上竟還裝飾著五彩燈泡,於闇夜裡一明一滅,散發出人工的彩光。奶奶生前最寵父親,連清明掃墓這種事都不讓他去,說是命格嬌貴,沖撞不得,所以都是最孝順的二叔同其他堂兄弟一起去。

印象中,這個祖墳父親只去過一次,還是在奶奶死後才去的,後來因為生病,就更不可能去了,祭祖的義務,自然落到哥哥身上,父親已然從一家之主的位子偏離淡出,真的如奶奶所願,一輩子都是閒人,富貴得很。總會有的,只要有那些拒斥世界、甘於牢籠的乖孩子們在,歲月就會靜好如初,安穩自在,歲歲年年。

風漸停,祖墳依舊穩穩地高踞山頭,可見福澤深厚,母親顯然是多慮了,有乖孩子在,火勢想必很快就會止住。

【評審意見】命運的濃霧◎周芬伶

「不散」有陰魂不散或不分散的意涵,描寫老家的風水不好,連鄰居流氓死了也沒人理,家人一連串的死亡與罹癌,只剩自己與老母相守,母親本來還相信極樂世界一心追求,因打擊過深過著麻木的生活,母女之間沒有溫度,只有她的運氣平順,才能留在家中,與母親雖不分散,過著年輕卻荒涼的生活,作者將此家族命運比喻成揮也揮不去的濃霧,文從起霧起,在盼望霧散去卻不散中結束,灰暗與荒涼的生命基調在平淡壓抑的敘述中,形象與意象鮮明。此篇能得首獎主要是回歸美文的傳統,哀而不傷,怒而不怨,得含蓄之美;又表達新世代的家族潰散與厭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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