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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李達達／那一小片牆（早就拼不回去）
圖：達志影像。〔李達達／自由副刊〕某個午夜，我溜進了工地裡。那曾是我讀過的小學，老校舍因為耐震強度不足，必須拆除重建。每一間教室都被怪手擊碎、輾平，每一棵樹都被修剪、移植，栽在角落，每一幕童年也跟著原地解散了。
現場有三億六千萬個碎片，碎片填平地面，我蹲下，總算認出一小塊校舍外牆，幾片褪色的小磁磚可憐兮兮地黏在一起。撿起來拼看看。啊，溫柔阿姨的保健室在這，凶惡歐巴桑的合作社在那，害我摔斷手的溜滑梯在更裡面。蝸牛、蚯蚓和小青蛙同居的池塘，沒了。只在半夜活動的水泥大象和大猩猩，你們成功脫逃了嗎？
誰是誰，早就拼不回去。我把那一小片牆捧在手裡，踩著碎片走。
原本連騎腳踏車都不准的彈性跑道，被怪手履帶蹂躪，脫了皮。彎道發了草，草叢裡傳來熟悉的蟲鳴。原來蟲蟲你們還在這裡啊。沒有燈，沒有人，熟悉的夜風從大禮堂的方向吹來，望過去卻是一片空地，樹枝被裁斷了沒有枝葉可以沙沙只好沉默，蟲的獨奏太脆弱，夜空底下我快哭了。
攔住情緒，我對每一棵樹喊話：「你們要加油，要活下去，新校舍落成的時候，要再次茂盛起來。」
校門沒有了警衛也沒有了，我鑽過圍籬縫隙離校，回家的路變得好長好長。幸虧今晚有月亮照看著，幾顆星星也來陪，我才沒有像小時候那樣，走走哭哭停停回不了家。
那一小片牆我帶回家，放在窗台上。
隔一陣子我接到電話，小學同學11號的兒子滿月了。座號1、15、17以及身為9號的我，到11號家裡去參觀嬰兒。粉紅小手，圓臉頰，亮晶晶的眼珠子，全世界的可能性都在這小傢伙身上。真棒。
小房間裡，我們談論未來、嬰幼兒教育、健康保險。新手爸爸11號溫柔地抱起孩子，沒說話。我隨口提問：「你們知道學校拆掉了嗎？」
「喔？拆掉了啊。」新婚週年的17號說。
「還會再蓋回去嗎？」帶未婚妻來的15號問。
「會原址重建。」我查過市政府公報。
「哇，小朋友你可以去全新的學校上課喔。」剛紋了眉的1號，把臉湊近嬰兒床，對著那小臉蛋挑動他銳利的新濃眉。
散會前，我得意地告訴大伙自己夜闖學校工地的事蹟。「下次見面，一人分一小片磁磚當做紀念品吧。」「都幾歲的人了，那種東西你自己留著吧，別害我們侵占公物。」17號像小時候那樣帶頭嘲弄，15號和1號也像小時候那樣笑我。
嬰兒忽然大哭。參觀結束。觀眾們一人領一盒彌月油飯鳥獸散。
晚風涼了。回家的路再次變得好長好長，我想到窗台上那一小片牆，感覺時間像一部怪手那樣挖掉我腳下的土，它揚起砂，我揉眼睛，差一點就要喊痛，差一點忘記自己都幾歲的人了，差一點像小時候那樣嗚嗚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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