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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克全/從童年之影來的(虛實兩種黏土揉在一起的世界)

2019/01/19 09:00

Photo:唐壽南。〔黃克全/自由副刊〕

★1

一個影子閃過眼前。

那是自己童年的身影?

★2

老家的村子後面駐紮著高砲部隊,營區裡除了地面上少數幾棟水泥營舍,大部分兵士開挖洞窟做為棲身之所――洞窟和洞窟間以壕溝相互連接。營區邊緣,幾條較偏僻的壕溝,少有人跡――那成了我的天涯海角。我們家耕地,環繞在這條壕溝附近的就有好幾塊,經過壕溝、直接穿越的機會應該很多,但不知為什麼,那些年我很少走這條路,有一次自己無意中經過,來到這條壕溝時,有一種不踏實感進入心中,遇見一個夢境般的,好像這裡是進入另一個地方的橋梁,是某種真實的影子……

彷彿有個空中的叮囑叫我儘量避免走那條路,那是我自己的聲音。不,也許那裡並不是有什麼危險,卻是隱藏著一扇門吧?門的那邊,有足以讓人屏息以待的、命運之類的什麼?或者時機還沒到,怕自己承受不住,所以自己必須等待……?若干年後的某一天,讀亨利.詹姆斯的《林中野獸》,我才恍悟到也許那裡什麼都沒有。

但有個聲音立刻提醒我,在那什麼都沒有的虛無裡,或許也存在著無限廣袤的青空。

我想起伊斯蘭教王國埃宥比朝主帥薩拉丁,1187年圍攻耶路撒冷的那場戰役,當時仍在基督教控制之下的耶路撒冷,由伊貝林的貝里昂(Balian of Ibelin)領軍迎敵。貝里昂先是拒絕接受招降,並打了幾回勝仗,但最後要塞終於將失守,他提出投降談判,薩拉丁接受了。兩人在城外會面,分開前貝里昂突然回頭問了一句:「你攻打這座城市,到底是為了什麼?」

薩拉丁笑著說:「Nothing.(沒什麼。)」緊接著,他握拳,說:「Everthing.(是一切。)」

是的,那清寂、一無所有的壕溝,含藏著屬於我的,最豐饒的一切,而那最豐饒的一切,同樣的,充滿著清寂、一無所有……

★3

營區旁還有座小小凹洞,是部隊專用的垃圾坑。大多時候,垃圾坑內除了一堆紙類燃燒後的殘留灰燼,什麼也沒有。可是,我總是像被一塊磁鐵吸引住地、每逢經過總會拐個彎來到這裡,站在坑洞邊緣,呆呆望著腳下的灰燼――好幾次,那混雜著溫甜氣味的餘溫,是和眼簾前一種現實界從沒見過的色彩暈染在一起的;很奇怪的,這總體給了我某種模糊不清的、隱約地指向現實外的暗示和慰藉。

有時候我撿根樹枝,彎腰撥動灰燼,看能不能找到些什麼,有那麼幾次,我居然真的發現在垃圾坑一角,枯葉下埋藏著好幾本《南國電影》、《文藝月刊》之類的刊物,是部隊移防匆促,帶不走,又來不及全燒掉嗎?不,毋寧是之前自己虛幻的想像給我的結結實實的回應吧?在那份《文藝月刊》裡,我和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法郎士的《泰綺絲》,和福婁拜《情感教育》……都是第一次碰了面。藉著他們,我揪心地來到一個個叫自己無言以對的所在。不時冷熱交替地來到的那些所在,那竟是個什麼所在呢?那是教我覺得進入一個莫須有的所在時,一塊花崗岩堅實的現實感,就會同時撞入我身子、虛實互滲之感,宛如人面對夕暉,身心被那無以名之的色彩一寸寸染浸著的……

《金閣寺》的主人翁,表面上是受不了金閣寺的美,才縱火焚燒了它。時間像一支箭射穿我,火光霍霍:眼下這少年和尚,他是毀於實體的偏執?或虛幻的想像?把它當做實在,而且從某一處斬斷了那實在的,是要讓那份實在永遠存在吧?但實在一經斬斷,成為虛幻的實在仍然是實在嗎?假如他讓這實在的虛幻永遠延續,像一葉扁舟呢?――「永遠」會不會也是一種讓人承受不了的實在呢?

《巴黎聖母院》裡的卡西莫多在墓穴中抱著吉普賽女郎愛絲美拉達死去,那份殉身的源頭是以假當真,或以真當假?《泰綺絲》故事裡在沙漠修行的聖僧巴甫努斯,立誓拯救墮落的泰綺思的靈魂,最後自己反而墮入地獄。他又究竟毀於肉或靈、實體或虛無呢?假如我讓自己縱情於想像,我會在哪一點被一把火焚毀呢?

《情感教育》裡的佛雷德列克,既執愛於畫商阿爾努夫人――瑪格麗特,卻又惶惑不定,終於把自己推入空虛的深淵。他又竟是一個被什麼東西輾軋的人呢……?

★4

這座營區林子裡還埋藏著一段傷痛往事。

家裡養了頭黑羊,父親吩咐我每天牽著牠到村子後這座營區的林子吃草。

(這座童年的兵營,究竟是我的樂園或地獄呢?)

兵營的另一端,是被馬路弓抱著的雜樹林子,相思、矮鳳凰木、瓊麻是大宗。這裡太敞亮,隱蔽性低,也是營區通往村子裡的捷徑,自己卻很少來到這裡。有一天,我發現靠營區壕溝一角,長了一排蘆荻,我把拴羊的繩子綁在樹幹,讓黑羊自己優遊在那片小天地自由享用。直到傍晚我才去解開繩子,牽牠回家。

終於那麼一天來臨。

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忘了這件例行公事。下半夜後,起自一聲悽厲的哀嚎――事後也沒有任何人追問那句哀嚎起自何處,或發生了什麼事?――好像這陣聲音只為我一人存在,這世上只有我一人耳中有這聲音。難道這聲音只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嗎?

隔天,我想起來自己把黑羊忘在林子裡這件事了。我趕到林子,不見黑羊蹤影,那條綁在樹幹的韁繩空蕩蕩垂在原地。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昨夜,這裡發生了一場殘忍的殺戮,殺戮者是村子裡或外村的哪一頭狗?

不,我也參與了這場謀殺,我是始作俑者,不能免其刑責。

但最終,我也成了個受戮者,日後好長一段日子,我覺得自己銳利的齒牙撕咬著自己,我自己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呵!只是呀!再過一陣子,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一切莫非是個幻象、幻影――我幾乎立刻就接受了這個說法。

日後,自己體內好像有某種機制,使我總把心思之眼更投往實體之外的遠方,而且愈遠愈好。即如今天我沒來由地從腦海裡浮現出「桔梗花」三個字,我甚至不確定桔梗花長什麼樣子了,但桔梗花這字眼帶著我,倏地,向四面八方飛奔而去,或是說四面八方的形影朝我而來,其中有一個是連城三紀彥的小說《一朵桔梗花》。1981年,獲得第三十四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連城三紀彥那本《一朵桔梗花》常擺在自己身邊書架上。年輕時代很喜歡讀偵探推理之類的小說,那是一個個虛構的故事。

我甚至不知道桔梗花長什麼樣子,但握有的內容愈少,外延就愈多,幾乎所有花的形色我都看見了。藉著這部小說,桔梗花使我為之驚豔。一樁連環謀殺案藉由桔梗花串連起來,好像花才是主角,促使了命案發生。剛出道的年輕刑警趕到現場,死者右臂垂落,拳頭握緊,驗屍官扳開僵直的手指頭,桔梗花從無名指與小指間露出來。年輕刑警瞅著眼前這一幕:「在那漢子發黑的指頭裡,花瓣被撕成碎片了,可是在花莖和葉子都是泥汙的當中,只有花奇異的白散發出來,我忽然有個奇想,覺得那花是這漢子臨死前所抓住的夢幻。」他臉孔蒼白兀立在那裡,讓一個畫面掠過:暴風雨夜後街巷子裡,兩個人影激烈扭打。倒在地上的男子脖子被另一個人狠狠勒住,在黑漆水面,那朵白花淡淡浮現。陋巷渾濁的河溝,暴風雨傾瀉而下,花卻能浮在水面,在男子眼中看來,該不是現實的,而是夢幻般的。他伸出手,忘了自己瀕臨死亡,拚命想抓住那朵夢幻之花。

這是年輕刑警眼前所見,隨我眼瞳所見的圖景卻是這樣子的:

被掐住脖子的漢子,先是以為見到了夢幻之花,來到了夢境,美的夢境,足以塗抹去現實醜惡的美質夢幻之花。但在握住花瓣後,他進入了一種物理學的隱纏序般的情景:握住花瓣,花朵的美、夢、虛幻,擊敗了現實;握住花瓣,立刻了悟到那花瓣之做為象徵的虛無。前者是笑著安然赴死的,而後者是絕望著萎頓死去。當然,安於絕望與虛無在某一時空中也教那漢子欣然微笑的,正如擊敗了現實的花朵的美、夢、虛幻,同時不也給了他徹骨的寒冷?

連城三紀彥書中還有一篇更啟人疑竇的〈菖蒲之舟〉,大正時代已有家室的天才歌人苑田嶽葉的兩次殉情事。第一次,他跟名門閨秀桂木文緒相約雙雙殉情未遂後,寫下了《桂川情歌》百首;第二次,他跟一個酒女依田朱子在河流中一葉小舟上服毒自殺,依田朱子死了,苑田嶽葉自己沒死,三天後,他寫下《複蘇》五十六首,獨自再次自戕而死……而在這之前,他的生命中還有妻子阿峰和不倫之戀的師母琴江。苑田嶽葉兩次殉情的真相隨著苑田的小說家友人的追索,一步步呈現。原來苑田詩歌都構思在先,兩次殉情是照著詩篇情節來實行的,不過是要給詩篇一種生活的現實感。表面看來這是現實模擬了藝術,苑田看似以藝術為實、為重,但他的藝術卻又要仰仗生活現實的驗證。這樣,究竟孰實孰虛?孰輕孰重呢?而人在這虛實輕重之間竟染沁了悲哀的色彩。

苑田在和依田朱子殉情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去探望臥病不起的妻阿峰。三年來,每月一次的探望,她都側著臉,不願面對放蕩的丈夫。臨別前,苑田站起身子,就在這時,阿峰的手突然伸向苑田,苑田回頭一看,她還是照樣把空虛的眼光從苑田身上別開,只讓隻手拚命抓向苑田的腳。她搆不著苑田的腳,卻抓住了夕陽把苑田投落在榻榻米上的影子。在夕陽裡仍然顯得蒼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掙扎般掐入榻榻米……

妻子阿峰伸手要抓住即將一去不復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經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卻依然有那樣的力氣,集中在手指頭上。她最後這一綹氣力,儘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軀體,卻毫無疑問地攫住了影子。」這一幕內在意象,把人心與現實,虛與實的對蹠及辯證,給予超越真理的範疇,那就是藝術的「美」,以及類仿佛法「由識轉智」的「大圓鏡智」:「他也覺得,就在這房間裡,自己的影子已經落在臥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從未愛過妻子,妻子所給他的,也不是愛,不過苑田倒覺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我在這句話裡感受到一種深深的震撼。

自己這既漫長又短暫的一生,不管過去或未來,也有無數的影子交在什麼人手裡的吧?

★5

越過橫亙在村子和耕田中間的壕溝還有兵營垃圾坑旁,那個童年的身影,雜樹林子裡,忘了把羊牽回家、以致讓牠淪為犬下冤魂的少年的影子,還有讀著一個個遠方的故事、現實和虛構難以釐清的自己的影子……而我確信,交到什麼人手裡的,其中的某人想必有一個竟是我自己,或我自己的影子。

我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我在那其中同時領受到虛無、殘缺,以及真實、豐滿的圓……那是虛實兩種黏土揉在一起的世界,由於有虛的成分,眼前這些人事光影才特別實在,不可思議。虛實不過是一種分別、對應的辭彙而已。

一個影子閃過眼前。

不錯,那是自己童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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