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守口如瓶/劉真儀

2018/12/29 09:00

photo:達姆。https://www.facebook.com/felixchiachi?fref=ts〔劉真儀/自由副刊〕作者簡介:

劉真儀,1985年生,台大外文系畢。幼年用硬紙板製作手工書,長大後成為總是挑燈夜戰的出版社編輯、翻譯,催生過許多種類的書籍,直到近年才重新找回提筆創作的勇氣,並於此滿懷感激。在文字和語言的一切領域裡,永遠是新手。

得獎感言:

感謝長年激勵我的親友師長,始終相信我的父母、弟弟,以及在愛中從不曾離開的四位老人。感謝摯友林湖教我寫作與生命的真義。最後感謝所有曾一起辛勤工作的主管、同事、清潔阿姨和大樓管理員,謹以這篇故事獻給你們。

★★★

守口如瓶

◎劉真儀 圖◎達姆

如果夠幸運,此生偶爾我們得以選擇自己的牢籠,不光只是替人開啟牢門而已。

不,別在意,自言自語是我的老毛病,畢竟這是個畸零部門,這份工作是單人單機作業,下面沒部屬,上面沒主管,你只向老闆報告,而他經常於此地缺席。正如同今日你到職第一天,老闆遠行未歸,其他同事全都外勤出公差去了,辦公室這一角剩下你和你的螢幕,有時除了中央空調和主機的白噪音,你會需要一點人聲,好藉音波定位你的位置,縱使只是你自己的回聲。

今天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日,幸虧你願意提前來報到,否則來不及當面交接,你就得像當年的我一樣,靠自己在黑暗中摸索規則。我剛進這家公司時,前一任員工已經離職半年,資料必須自己一頁頁挖出來翻,所有未分類檔案和資料庫得自己回去對,剛開始連門禁卡權限都不知該找誰開通,完全狀況外。我未曾謀面的前任顯然性格特異,公用資料匣完全沒留下任何有用的交接清單或說明,但上工以來,我一直在不可思議的地方發現她貼的各種提示,無論辦公桌抽屜內側,公文櫃側邊,還是桌上電腦螢幕的背面,都無法倖免。有次我的筆滾到插座和OA隔板的夾縫間,我伸手去撈才發現,幾年都可能乏人注意的角落,居然也貼了一張螢光粉紅便條紙,用粗而黑的油性簽字筆重重寫道:收好食物,這裡有老鼠!

不,我沒見過前任員工,只聽說也是個女生,人很安靜,走得很突然。她的那些自黏便條紙在文件櫃裡剩下一大疊沒帶走,還有幾隻滿新的粗黑簽字筆,我也沒用完,都留給你。

嗯?對啊,老鼠,比較老的建築大抵都逃不掉這種命運。晚上若留在公司加班,有時會聽見牠們在頭頂天花板輕鋼架之間,宛如微型的賽馬達達跑過。自從茶水間的老舊木製零食櫃換成玻璃不鏽鋼,痛失食物來源的鼠群似乎愈發焦躁瘋狂,開始攻擊撕咬辦公室裡可能裝載記憶中美好餌料的一切包材,包括A4影印紙的亮面封皮,捲著廠商樣品的柔軟塑膠袋,抽屜裡的面紙和濕紙巾包裝;同時,神祕不可解一如南美麥田圈,牠們也堅持在某幾張辦公桌的同一位置,固定留下一灘灘尿液與糞便。

前陣子,老鼠似乎已經神通廣大到鑽進不鏽鋼的公用零食櫃裡。聽其他公司習慣早到、總是第一位來開鐵門的人講:他清早走進辦公室,就發現零食櫃前咬得一地碎爛的食品包裝紙,然而櫃上卻不見任何啃囓痕跡;所有人議論紛紛,卻都實在看不出老鼠究竟如何鑽進無縫的背板,又是如何推開沉重的櫃門。大樓管理員已經盡可能在目擊有鼠為患的地方放置捕鼠籠,但至今毫無成效;沒辦法,黏鼠板有人嫌血肉模糊支離破碎太殘忍,放毒鼠藥又怕牠爛在眼所不及的角落,自顧自發臭、發酵。實在很為難。

說到食物,看你臉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沒來得及吃早餐?待會中午我帶你一起去員工餐廳吃午飯?不嗎?你帶了便當?好吧,那我帶你去瞄一眼蒸飯的地方,茶水間往這個方向。微波爐、電鍋、冰箱、飲水機、掛耳式咖啡,還有免費的茶包,我們這裡一應俱全。

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在這間辦公室裡,並不只我們一家公司。我們跟其他幾家企業一起合租這片開放空間,共用樓層廁所、會議室和茶水間,每戶分別占據不同區域,再各自依人數需要隔開座位,井水不犯河水。這種以系統組合櫃、瓦楞紙箱、網背辦公椅、霧面玻璃隔板搭就的堡壘,總會營造出個人得以在辦公室保有隱私的錯覺,但輕信這種錯覺就極其危險。

嗯,你問為什麼危險?

因為它誘使我們誤以為監視已經停止,而你我能在眾目睽睽下隱身。不只一位同事告訴我:我來以前,曾經有位坐在角落的男工程師,習慣利用剛到公司的半小時,與午休過後的半小時,邊啃超商飯糰,邊善用電腦靜音功能,以觀賞「愛情動作片」開展美好一天。同事們經常無聲無息從他身後經過,而工程師以為此舉無人知曉的背影,總透露出奇異的滿足與和諧。直到一天早晨,他打卡上班,發現黑色螢幕上貼著一張白色A4紙,上面以48級的醒目大型字體列印著:請勿用公司電腦看A片。我們都知道了。

從那天起,無論是螢幕上陰翳蔽日、雲煙裊裊的肉色叢林,或是那位工程師本人和他式樣保守的深色襯衫,都再不復見。

走出茶水間,離開辦公室往走廊盡頭走,就是廁所。先讓你有心理準備:這一層樓女廁最裡面那一間,經常有人不沖水。這間廁所從我剛來這家公司工作,就已惡名昭彰,幾乎變成這一層樓世代傳承的共通笑話。整間廁所裡張貼多種不同說法、不同形式「疼惜打掃人辛苦,尊重後來者權益」、「來匆匆去沖沖」、「共同維護廁所清潔,美女們行個方便」,或溫情或嚴厲的告示;每回狹路相逢,大樓管理員也總是不吝於指責「你們那層樓的女廁總是一直阻塞一直報修」。但不管告示如何精美且圖文並茂,管理員大叔如何心情惡劣,每次打開這一層女廁最裡面那一間的門,永遠像是充滿驚奇的大冒險。

我猜想,那或許是種極端的潔癖,一種對於他人的髒汙過度擴張、不可抑止的想像:如此反覆執拗拒絕沖水,是不希望自己有任何部分沾染上無數人碰觸過的把手,或直面馬桶裡漠然噴濺的水花嗎?也許,以骯髒為由說服自己所做所為的正當,讓她持續在每回如廁後匆忙竄逃出案發現場,留下消化系統的殘跡給他人收拾,能夠稍微心安理得,終至理直氣壯。

偶爾與其他同事重逢,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批判至今仍通緝在逃的廁所要犯,是除了天氣與美食之外,意外安全的共通話題。我們說,要是有一天抓到那個人,一定要把她數落得不留情面,要盯著她在我們眼前,把這層樓的每一間廁所都沖一遍。大家唱作俱佳,把懲罰的各種可能性描繪得活靈活現,所有人一度笑到抽搐發癲,隨即將整件事拋在腦後。如同絕大多數對於公司、工作與人生的抱怨,大家都明白只是說說罷了,也都滿意這種心照不宣、在邊緣試探無傷大雅的安全。

想為工作場合的寒暄破冰,我發現這個話題屢試不爽,也樂於重複分享,直到打掃這層樓公領域的清潔阿姨,對此提出了決定性看法。有一次午休,等待茶水間電鍋白飯煮好、微波爐便當熱好的空暇,我再次聊起廁所不沖之謎。她告訴我,大樓員工休息間冰箱裡的食物,也常見放到過期發黴都無人聞問。一位管理員曾經攥起一袋立志成為機密生化實驗樣本的黑糖糕,四處質問是哪個沒品傢伙留下的剩食,但阿姨對他說:「你看不爽就拿去丟掉,何必拿出來到處講?沒逮到現行犯,啊是有誰會承認?」

語畢,阿姨深深望我一眼。於是我閉嘴,識趣停止這個話題,改問她端午節有何盤算。

很奇妙,愈打算絕口不提,關於不沖廁所的謎團線索,就愈接二連三浮現,如靜止水窪上的泡沫。

伴隨悶在護墊衛生棉裡的黏膩經血、疼痛、分泌物,以及從鼓脹化妝包裡溢出芬芳的乳液、唇膏、眼線筆,女廁常自然而然成為眾人默認的情報匯集地,任何傳言蜚語流經此處,流速都勢必減緩,等待一朝汩汩而出的機會與偶然。許多人受廁所隔間提供的隱私假象所惑,彷彿單單一道廉價門鎖就具備了隔音功能,在裡面玩手遊玩得渾然忘我,聽音樂聽到震耳欲聾,或與男友女友在電話上高聲激動辯論,均屬常態。

比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曾經踩著高跟鞋,大步流星跨進我們辦公區域與我們生命的陌生時髦女性。那時難得幾位同事都在,她打斷我們的談笑,無視於我們的一臉錯愕,高聲宣布:「我們是隔壁新來的公司。女廁有三間,既然依人數比例我們最多,中間那間廁所歸我們專用,你們以後不要進去。」

語畢,她一甩精心染燙的長髮,一踢裙下細長白皙的腿,如一頭步伐輕盈優雅的母豹,逕自絕塵而去。

那畫面之霸氣,竟無端讓我想起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嫚的一部電影。那是19世紀末的跨海大遷移,所有人來到美洲西部荒野策馬奔馳,插旗分地,無論當地是不是早有先民逐水草而居,無論曠野大地本身同不同意。

說歸說,後來我們居然也行禮如儀,除非第一間廁所有人占據,而第三間廁所馬桶又再次無人沖洗,我們很少闖進兩者之間的禁域;偶爾非得使用中間那間廁所,也都躡手躡腳,保持著必要以上的敬意,並帶著不可置信的驚歎,欣賞馬桶後的狹窄空間,竟因精巧的直立組裝置物架,還有三層架上的眾多用品、擺飾,變得繽紛多彩、蓬蓽生輝了起來。

就這樣過了一陣,彼此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另一位同事從第一間廁所匆忙走出,臨行手勁不慎過猛,重重甩上了門。

這時,隔壁廁間傳來一聲巨響。我們打開門,探頭窺視,發現整座精美的組裝置物架已轟然倒塌,原先架上整齊畫一的所有衛生棉、衛生紙、花布面紙套、乳液瓶罐全都落在地板上,離尚未清理的垃圾桶僅僅數寸之遙。

我們互望一眼,面無表情按了牆上的公用潔手乳,從容不迫洗好手,隨即若無其事離去。

或因租金高昂,或因經營不善,那家公司後來很快就撤離隔壁辦公室,置物架自然也隨之消失。聽聞消息那一刻,我忽然領悟「插旗女」和「拒沖女」的謎團,或許實為一體。

無論強將原有公共空間布置得美輪美奐,宛如自家衛浴,還是執著於在固定區域留下自己的遺穢,使得旁人日久自行放棄、遠離,本質上都是在圈地。她們在一個沒有多少選擇與控制的環境,以氣味、顏色、體積、對乾淨與品質的嚴苛標準,奮力畫出自我與他人的界線,認定這就是她們存在的證明,即使如同地圖上的疆界,或是月球表面的「海」的蹤跡,這一切苦苦維持的秩序,都只是幻象。

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那之後不久,茶水間的長年鼠患之謎,竟也破了案。

我先前提及的那位清潔阿姨,有一晚臨走前,發現自己的錢包不在身邊。四處遍尋不著的她循線苦思,最後猜想多半是午休時間蒸飯的時候,不慎忘在電鍋附近,於是鼓起勇氣來到我們這一層。

熄燈後的茶水間,藉著窗外透進的些微光線,僅隱約看得見物體模糊的輪廓。她單憑記憶走向餐檯,伸手摸索電鍋附近的空位。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

一驚之下,她立刻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顫抖著朝零食櫃方向照去。

那裡沒有老鼠,也沒有誤闖大樓的流浪貓。那位戴著厚片眼鏡,平日遊魂般透明,總是逢人就問是否聽到竊竊私語評斷是非的工讀生男孩,正坐在地上,用手爪和牙齒撕開包裝袋,岔開的雙腿旁是一包包寄存櫃內的大袋洋芋片、焦糖爆米花,任食物碎屑撒滿一地。

那雙鏡片後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瑩瑩發亮。

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無論放上多美味的誘餌,散置辦公室各處的那些捕鼠籠,總捕不到老鼠?

有人說,那是因為誘餌不夠吸引人;有人說,老鼠其實懂人話,聽到了我們的計策;也有人說,之前抓到一隻老鼠以後,無比聰明的鼠群已然學乖,識得危險,再也不會上當,必須另覓方法捕抓。

然而直到那時,我才終於明白:如果這棟建築裡的老鼠意識到自己早已身陷籠內,脫困無望,牠們為何還需重蹈覆轍。

最後,我們來到了樓梯間。無論你是騎車、搭車還是走路上班,若碰到雨天,你的安全帽、雨衣都可以掛上牆面的這一排釘子,潮濕的雨傘則可靠牆撐開晾乾。如你所見,這棟大樓只有兩部電梯,加上左右各一道水泥逃生梯。如果眼看上班快要遲到,怕等電梯太慢誤了打卡,你也可以爬樓梯上來。這兩道樓梯呈連綿X形交叉,如果你走其中一道下樓,而同事走另一道,你們兩人直到抵達一樓門口,都不會再度碰面。

要是有一天當真發生火災(我說如果,只是如果),你要牢記從你的座位到這個逃生出口上方的小綠人燈號,究竟東南西北各要邁出幾步,才能抵達。平常沒事可以暗自數一數,別等事到臨頭才在驚慌。

由於太難承受未知的恐懼,我們太常擅自認定,絕不可能出現需要逃生的困境。這就像無論你第幾次出國,飛機上千篇一律的安全示範,你總是記不清順序:當機身離地,我們忙著戴上耳塞,撥弄電影頻道,翻閱機上購物型錄,閉眼忍耐震動與耳鳴,思索是否應該冒鄰座旅客之大不韙,打開頭頂置物櫃,再多拿一本書,一件外套。

但這時,基於某種無可名狀的預感,你抬頭了,你看見空服員的一個手勢(如何為救生衣手動充氣),一個動作(防撞保護姿勢如何前傾),或是逃生說明圖卡裡的一句話:務必先幫自己戴上氧氣面罩,再幫你身邊的人戴上。

那一瞬間你忽然有個騷動不安的預感:這手勢,這動作,這句話,即將派上用場。

曾有一段時日,壓力大到喘不過氣,我經常藉去洗手間之由,溜到兩層樓之間的樓梯平台滑手機,或抬頭望向上方樓層窗戶透出的白色天光,放空什麼也不想。燠熱的樓梯間充滿回音,每當有人聲響動,我常如驚弓之鳥飛躍起身,一口氣衝上或衝下幾層樓,再從另一邊的另一道樓梯,緩緩拾級而返。

那些時候,也許是蒸騰熱氣造成了錯覺,我總覺得這道樓梯正往四面八方無限延伸,連接這整座城市的所有建築與所有辦公室,如同眼前狀似永無止盡的夏天。

於是我想起我聽過的另一個年輕人。畢業後,他如願進了眾人稱羨的事務所工作。每天午休的那一小時,吃完了飯,他就來來回回在樓梯間上下走,從一樓爬到頂樓,再從頂樓下到一樓,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直到鈴響宣告下午班開始為止。

這樣反覆折騰數個月,他終於遞出辭呈。

這件事發生在我出生之前,也肯定在你出生之前。那時,一旦走進那棟建築,成為那間公司的人,離開幾乎前所未聞;而從他步出大門的那一刻起,孜孜矻矻、在燈下耗盡青春所學的本行專業,亦從此離他而去,再也不允許回頭的餘裕。

多年後,當二十歲的歌聲、豪情與形體皆已焚成回憶中的灰燼,那個不再年輕的中年人輾轉得知,當年帶他進事務所,勤勤懇懇而沉默寡言的好學長,就在年前不久,獨自走進了深山密林;沒有歸途,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森林緘默一如麻繩束緊的囊袋,守住了學長最後的祕密。

還是學生時,我在早班通勤公車搖晃而死寂的人群夾縫間,讀過一個故事:一個瘖啞、無法言語的靦腆年輕人,為避開山邊火堆旁的談笑人群,踉蹌後退幾步,不慎撞上岩壁山洞前那座從不曾開啟的古老鐵門。不料鐵門突然敞開,他摔了進去,而門立刻重新關閉,船過水無痕。

他無法自行求救。也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墜落。

前些日子,我邊滑手機,邊心不在焉走進女廁,迎面衝出一個白衣身影。我反射性側身讓開,但當對方頭也不回地離去,我忽然有了某種預感。

我走過去,打開最後一間廁所的門:果然,沒有沖水。

即使擦身而過只有短短數秒,我仍然認得那張臉。那是隔壁公司某位衣著端莊的資深職員。她打公務電話時,略顯誇張而緊繃的尖銳嗓音,總是傳得很遠很遠,戴上耳機仍聽得見。

接連幾天,我思索打掃阿姨當年關於「逮捕現行犯」的告誡,思索那位消失無蹤的工程師,思索每一次我們在女廁前、茶水間對於常態髒汙的種種戲謔、憎恨和埋怨,那些關於「私刑」、「審判」半真半假的玩笑話。

許多個加班的夜晚,我想像走近那張辦公桌,貼上一張以公司印表機印出、48字級的匿名警告;或是趁著上下班電梯密閉空間裡的偶然相逢,附在對方耳邊輕輕說:我們都知道了,我們都知道。

然後,我會想起辦公桌抽屜裡連夜奔竄卻脫逃未果的老鼠,想起各種有形無形的牢籠,想起茶水間一地咬碎卻仍填不滿飢餓的紙屑,還有一雙在黑暗中非人非獸、茫然發亮的眼睛。

我不發一語,轉身上樓,去用別家公司那間傳說中豪華如貴婦百貨、燈光美氣氛佳的廁所。

無論誓言、合約、保密條款白字黑字列得多詳細,這些其實都綑縛不了真正重要的訊息。言語和祕密一如水銀,能隨意滲進人耳人心無數眼不可見的空隙,沒有任何人為的規範或法令足以抵禦。

規範誘發祕密,祕密源於恐懼,而人活一生,往往不只承擔自己的祕密。他人和整個群體的憂懼會滲透你,侵蝕你,與你同化,成為你不可分割的沉沉重量,使你舉步維艱,並於你身體上以意料之外的形式重新展現;就像我這幾年來,上班時間再也不敢開啟無關工作的影片視窗,再無法忍受零食包裝袋的細碎聲響,也再難單純頌讚雲水繚繞的蓊鬱森林,是庇護人心的所在。

我稍早跟你說過一座山洞的故事,對不對?那座山洞有著猝不及防自動開闔的鐵門,吞噬了誤闖誤入的沉默年輕人,而且很可能不只故事中的那一個。

而在這座群山環抱卻猶不安穩的城市裡,其實有非常多這樣的建築,以及更多標價、包裝、形態各異的入口。包括這一棟。

抱歉我對你說了謊:進公司時,其實是老闆跟我交接的。那時他已經半年沒離開這個座位,焦頭爛額,髮絲膠黏,鈕扣歪斜,襯衫領口滿布汗漬,直到電腦另一端的我,點進茫茫無邊的人力銀行網站,打開這座城市、這家小公司的徵才廣告為止。

老闆說,是在簽下租約、進了這座辦公大樓,他才發現這棟建築本身就是個活體。它需要進食,需要生活在裡面的你我無私奉獻,秉持顧全大局的精神,駐留在此地。

來去的原理並不複雜:進一人,出一人,保持平衡。這是業內慣例,各家公司皆是如此。而只要能夠將這棟建築的所有祕密,完整交接給下一個人,你就能離去。

當然,這需要仰賴一點本事,一點策略,還需要一點點天命。

我之前說過那個安靜的女生,我的前任,是藉由每月例行一對一會議報告公事時,把這棟建築的所有祕密十句夾一句、十字夾一字,滴水穿石透露給老闆,她唯一直屬的常態談話對象,最終成功把他困在這個位置,踉蹌逃脫了。

這件事是我進入第二年,在公用資料匣一個毫不起眼的txt檔案裡讀到的,那個女生於最後一則日記寫著:祝我好運,也祝讀到這句話的你好運。

那個檔案裡,如同古老牢獄裡墨跡斑斑的石壁,銘刻著所有曾經受困這位置的人留下的日記,包括老闆自己。

老闆後來告訴我,面試我的那一天,他衝進洗手間沖了個澡,換了乾淨的襯衫,打好最後一條乾淨的領帶,一想到即將卸下重擔、重獲自由,不禁雙手顫抖,雙腿發軟;他決定,這次徵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其壓力尤勝當年初出茅廬搶下第一筆訂單。

而面試你的那一天,在會議室裡,隔著灰白色的橢圓會議桌,不帶溫度的注視下,我們懷抱著對於彼此的冷酷與憐憫,成為共謀,等待你的到來。

現在,我把這些祕密都告訴了你。你進了圈內,你是知情人。在我們談話過程中,這棟建築已轉頭看見了你,知曉你的姓名,它從此識得你的氣味、習慣與步伐,接納你的精神血肉做為每日例行的奉獻,正如它接納當年剛剛從學校畢業、猶是低階職員的年輕老闆和我一樣。它將如貓伏鼠,以尖爪利齒緊緊攫住你不放。你必須待在這裡,守住這個由OA屏風、氣壓椅跟組合櫃隔出的位置,直到覓得下一個人與你輪替。

謝謝你,沒有徒勞無功地試圖逃走。

如果夠幸運夠得天所眷,此生偶爾我們得以選擇自己的牢籠,並清楚意識到此一選擇從不得迴避。

現在,你代我進了籠內,接力飼餵這棟建築,這頭永不知饜足的困獸。做為謝禮與致歉,我要再告訴你一個額外的祕密。

在漫天烈焰裡想要奪得一線生機,而不僅是虛假的慰藉,你不能躲進浴室洗手間,幻想密閉的磁磚與水管能護你周全;你也不能只從這間房間奔逃到另一間,倘若水平移動到同一樓層的其他辦公室,你會找到神情同樣惶恐無助的其他難友,但找不到解脫。

要脫離火場,你只能往下衝,或者往上走。

往下衝,不顧一切賭一把離開這棟樓,比較明快,也真正有離苦離困的可能,但冒著濃煙下行的旅程煎熬而漫長,充滿生死未卜的不確定,不是每個人都具備那樣的體力、意志與運氣。

因此大多數衝進樓梯間的我們,會選擇往上爬。

當然,這也需要平時多加練習,就像我之前囑咐你,要將自己座位通往逃生口的路徑熟稔於心一樣。

倘若你平日沿著逃生階梯拾級而上,經過總是人聲喧囂的補習班教室,經過你時常踰越分際潛入使用的豪華廁所,到達頂樓轉角,你會看見一根細繩自天花板垂吊而下,像是河中游魚視角裡的透明釣線;細繩末端的告示牌像是遭蜘蛛絲綑住的飛蟲,晃晃悠悠,在理當靜止的空氣裡緩慢旋轉。

那根繩索將首先成為一道艱難的關卡,它將令你目不轉睛、心旌動搖,誘導你尋求更即時、純粹的解脫。但猶如抗拒撕開不屬於你的食物包裝,隱忍不揭發從廁所倉皇而逃究竟是誰的腳步,你必須忍住誘惑,將目光一寸寸移往下方的紅色告示牌。

曾在螢光粉紅便條紙上出現的熟悉字跡,將於告示牌上,以粗黑簽字筆寫著:此處設有警鈴監視器。未經許可,請勿上天台。

這一刻,你必須決定是否堅持繼續上行。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通往天台的鐵門前,那睜著一隻空洞黑眼的監視器,究竟是佯裝的唬弄,還是確實仍有不眠之眼在監控運作?當你觸碰鐵門,這棟建築的警鈴是否真會轟然響起、撕裂你殘餘退化的耳膜,逼迫管理員衝上樓揮棍喝斥,讓下方樓層仍舊不沖水的女同事、看A片配飯的男同事,從半透明隔板與螢幕後方驟然抬頭?

但也許你真正最想知道的是:推開鐵門之後,那裡究竟是與其他建築一模一樣的水泥平台,是霧霾深鎖的灰色天空,是一片空無,還是前所未見的別樣什麼?倘若衝出鐵門後旋即懊悔,你來不來得及全身而退,或者只能粉身碎骨向下墜?

公用資料匣裡的日記txt檔,還沒有人補上這一章節。

你得自己親自走一趟。

【評審意見】

OL職場所聞

◎陳雨航

這是一篇組織沉穩,布局從容的小說。娓娓道來一名OL的職場生活所見所聞所感。談隱私、圈地盤、災難……還有職場生涯的進退,最終,她說了,辦公大樓一如無聲吃人的山洞,會吃下無數的人――無數的人生。從而,許多未知都有待自己親身探索和決定。以日常工作生活開始,到譬喻整個人生,這樣的小說我們不難遇見,也不難理解,但這篇作品用細緻的文字,到位的細節,有些場景還帶點奇異的境界,充實了趣味橫生的豐富血肉(內容和內在),呼應並支撐了小說的意旨。

能夠隨興是好的,但具有冷靜構築與發展的寫作技藝更令人佩服。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