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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好薰/母親的衣戀(屬於她的年輕時光)

2018/12/28 13:00

photo:michun。www.facebook.com/michun2010?fref=ts〔薛好薰/自由副刊〕即使生了四個小孩,母親身材依舊纖細,是眾人欣羨的衣架子。在她年輕時的出遊照片中,可以看出眉眼清秀,輕抿著薄唇笑,不管髮型或衣服都很亮麗時髦。那樣的身影與神采會讓人誤以為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婦,難以想像她是個女工,平時工作都是穿著長袖長褲,戴著斗笠,以毛巾嚴密地包覆著臉。

母親擁有訂製套裝、洋裝、羊毛大衣、兔毛大衣、貂皮圍巾……這許多衣服卻鮮有機會穿上亮相。我從不明白母親是如何在拮据的生活中撙節開支,陸續添購這些奢侈品的?從小,打開母親的專屬衣櫃,便像開啟了一扇奇幻的門,每隔一段時間,就出現新的鮮妍衣服,像等待某位公主換穿上,去完成一則幸福結局的童話故事。它們是母親的珍貴收藏品,她簡直是個成人版的仙杜瑞拉,在父親跑遠洋漁船的日子,身兼數職,終日勤苦挑拾各色的豆子,卻藉著華服想像與現實灰日子不同的身分與理想生活。

除了裝扮自己,母親也喜歡裝扮姊姊和我。出門時,姊妹倆穿著百貨公司買的同款不同色系的麻料套裝,白上衣,格子百褶裙,繫著細白腰帶,彷彿從她身上分裂出來的微型植栽,眾人的稱譽總會讓母親醺醺然多時。

小學時的遠足,母親也讓我穿著洋裝,還帶了兩顆蘋果,叮囑一顆要送給老師,老師一直以為我出身富裕家庭。有一次,老師例行家庭訪問,看見我們母子五人住的是租賃的巷中低矮房子。隔天上課,老師要我轉告母親,此後不用再繳課後補習費。

我如實地轉告母親。母親聽完並無一語。

很長一段時期,我腦中經常浮現母親聽我轉告時的神情,不過總是籠罩著一層薄翳。經過多年,那薄翳才逐漸散去,我也逐漸看清,那神情原來是冷然,是母親在外人面前細心營造的瑰麗外表忽然崩解後的沉默。

父親在家的時候從未對母親的服飾有過評語,也許是默許為家庭辛勤付出的母親可以擁有自己的綺想、私密的虛榮?不知道母親是否私下曾一一穿上這些華衣美服,在平庸勞碌的生活中想像自己的人生有另一種可能?我無法理解、也不喜歡母親這種用來填補心中匱乏、缺憾與空虛的方式,也愈發覺得衣櫥裡的那些華服存在的荒謬。或許就是為此而下意識地開始和母親唱反調。

因為講究打扮,母親對父親的衣著隨意不免有些微詞。父親只穿白色內衣或T恤、休閒長褲,外出時,加套一件長袖襯衫、趿著涼鞋。每次兩人一起出門訪親友,父親在母親身旁就像是個不相襯的巨大配件,讓母親感到尷尬。母親私下說過:「在家吃得好別人又看不到,出外穿得好比較重要。」那是她對外維持尊嚴的方式,朋友都知道她嫁入有政經地位的夫家,但他們不知道那輝煌的歷史,已是翻過好幾頁了。於是,母親會在親友面前故意數落父親,說給買了質料好的衣服都不穿,出門總是一副邋遢樣。但父親則反駁正因為拜訪的是親友,才能穿得自在舒適,不必過於客套而顯得生疏。

我在一旁觀看,知道父親不想揭穿母親可憐的努力,但也不願配合。

其實父親身材頎長、五官俊秀,如果他真講究起穿著,母親還真得擔心了。後來,我的打扮也逐漸走向了「親父派」──T恤、牛仔褲、球鞋、背包,三人外出時,母親身邊又多一個她認為不體面的巨大配件,幾乎掩蓋了她努力經營的華美雍容形象,讓她更加不滿。

母親的情緒一直被我們忽略了,她只能獨自披甲為家庭的形象孤軍奮戰。她未料及的是,這場戰役加入新的勁敵,幾乎是摧枯拉朽襲來,母親難以招架。有如米蘭.昆德拉在小說中所寫的:「她的狀況是,靈魂年輕得令人痛苦,身體衰老得令人痛苦。」母親在更年期之後便深切地感受這樣的痛楚,再光鮮的衣著也無法撫慰得了。年輕時在親友面前維持體面很容易,因為沒有人會跟著她回家,發現她的左支右絀。但是,現在年老會跟著她出門,亮晃晃地袒露在她臉上、身上,出賣她。因此母親去紋了眉和眼線,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刻意強調的濃黑柳眉和眼線,在我看來,完全破壞母親原有的堅毅氣質,她長期守著孩子默默等待丈夫歸來、工作與家務的勞動,臉上自然便鍛鑄出不肯妥協、示弱的剛強線條。而一旦紋上人工的濃眉,反而變得和那些慫恿她紋眉的鄰居大嬸一樣粗俗。

母親也不定期去染髮,有次,在騎樓打掃時,一個路過的年輕人問了她:「阿婆,請借問……」她先是錯愕,繼而傷心得無法言語。但母親繼續在上市場買菜時,順便帶回「百貨公司過季的專櫃衣服」,這些流行設計的山寨版,逐漸充盈了四個小孩一一離家就業後所騰出來的空間。

偶爾我回鄉暫住幾日,家裡五座櫥櫃因為過於壅塞而開闔困難,無處置放我的衣物。後來實在忍受不了,捋起袖子整理。當拉開一層又一層五斗櫃時,抽屜裡的衣物像暴食過多而嘔吐出來,且冬夏服不分地混置,家居與外出服雜陳。我只好將衣物取出堆到床上,摺疊、分類,重新放回,並在各層櫃子外貼上標籤,為此整整奮鬥了一下午。

在眾多衣物中,我發現以褲子居多:厚的、薄的、長的、七分、五分、寬管、窄管、牛仔褲、棉麻、混紡、毛料、刺繡的、貼亮片的、杏色、土黃、深棕、粉紫、淺灰……數了數竟有五十二條。她是為了精準搭配上衣,需要購買一條又一條色系接近的褲子嗎?仔細回想,不知何時開始,母親不再如年輕時的裙裾搖曳,也許是腰圍漸粗而改換褲裝,素色的褲子搭配多樣的上衣,顯得俐落卻又多變。顯然她已逐漸脫卸那種刻意裝扮的高貴富裕形象,換回貼近自己生活的服裝。猜想她在年紀漸老腰圍漸寬之餘,陸續添購新的長褲,卻捨不下舊的,多年下來竟累積了這許多。當整理到櫃子底層時,發現一件簇新的黑色束腹馬甲,彷彿母親最深層的渴望、欲念、不甘,被我無意中翻找出來。

想像母親在菜市場聽小販極力鼓吹,描摹一個套上馬甲之後就可以此重拾青春的願景:那身體的深淺紋路、大小斑點痣疣、新舊疤痕創口、鬆弛垂墜的乳房和腰腹……都可以用這馬甲一一圈束起來。母親後來穿上馬甲了嗎?而穿上的瞬間,時光曾經飛掠到她感到幸福的那一刻嗎?我想起羅蘭.巴特在他母親年輕時的照片中讀到他的不存在,而我是在母親的衣物中看到自己的缺席及漫不經心。我正整理著,那些看不見的塵絮忽然讓我的身體起了激烈過敏的反應,邊打噴嚏流鼻水,眼睛隨之紅癢起來。

母親對外表開始使不上心力,應是在七十歲以後。由於體力漸衰,經常性跌倒,有次還跌得進醫院檢查,才發現曾經中風過。

在父親身體狀況不佳、母親行動不便之後,我們聘請外籍看護幫忙照顧,日常起居只能在一樓,我到母親位於二樓的房間挑選她的家居服。拉開衣櫃,不知何時又凌亂如故,我再次整理,並挑揀出寬鬆衫褲。母親不再穿胸衣,套上那種常見的棉質花罩衫、寬鬆小碎花七分褲,頂著花白的短髮,她完完全全是一個老阿嬤的裝扮了。

不及一年,父親因車禍過世,我們將母親接到北部方便照顧。已經只能靠輪椅出入的她,能穿著的服裝樣式有限,我只帶走兩箱她的冬夏換洗衣物,其餘的褲子和華服,連同父親的衣物,都一併深鎖在茄萣老家。

父親過世二年後,我們姊弟決定將老家出售。在交付房屋仲介出售之前,我們輪流回去整理,太多的東西,只能分贈親友鄰居,拋棄的多、帶走的少。母親曾提到要將駝色羊毛大衣給姊姊,但姊姊覺得不合適而選了其他。我看著大衣考慮良久,最後決定帶走,儘管我穿起來稍嫌窄短,但那畢竟屬於母親的年輕時光,又有誰可以套得上?

另外挑了一件綠底大朵紅白印花、小圓領下一個小蝴蝶結,細絨質感光澤的長袖及膝洋裝,有四十年左右歷史的洋裝。有一張母親和小弟出遊的照片,小弟當時尚未上學,三十幾歲的母親,燙了大捲的髮型,就是穿著這件合身的洋裝,纖細而修長,笑得美麗又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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