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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獎》新詩獎決審會議紀錄:100個詩人對一首詩有120個看法

2018/11/06 07:30

photo:阿力金吉兒。www.facebook.com/ali.ginger.tw?fref=ts

〔自由副刊〕時間:2018年10月3日下午2時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李進文、李瑞騰、孫維民、陳育虹、鴻鴻(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孫梓評

攝影◎潘少棠

圖◎阿力金吉兒

會議開始,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執行長蔡素芬報告收件情形:本屆共收五三九件來稿。由林德俊、孫梓評、陳柏伶、隱匿、顏艾琳、羅毓嘉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五十一篇進入複審。初審委員得以每人一篇,推薦心中值得進入決審的篇目,在複審時參與計票。再由複審委員林婉瑜、唐捐、羅任玲選出十五篇作品進入決審。決審委員公推李瑞騰為主席,五位評審針對作品發表整體看法與評審重點。

鴻鴻:像這種已被層層挑選過的參賽作品,尤其是林榮三文學獎,無論風格、題材都有豐富且多元的表現,頗能反應台灣新詩寫作現況處於一個滿好的程度與共識之上。因此,要選出前幾名很困難――這也意味著雖然作品都在水準之上,卻沒有特別出類拔萃者。

孫維民:我覺得詩可以分成內容跟形式,亦即「說什麼」與「怎麼說」。除了很少數的例外,年輕詩人通常受限於生活經驗,沒有太多東西可說,那並非詩人的錯,在生活經驗不足的狀況下仍然可以寫詩,不妨就將重點放在詩的形式上:語言和技巧的磨練。我評判一首詩時,除了關心詩的內容,也會更注意其形式,因為語言和技巧是寫作的基本功夫。詩畢竟不是哲學論文,詩之為詩,有其獨特的形式。

李進文:這次其實沒有實驗性很高的作品,但有一個很大的特點:作者透過內容取材和文字結合,產生很符合當代情境/語言的表現方式,因為切入生活,詩的感染力顯得比較高,不若以前,過於著重技巧琢磨,造成詩跟讀詩者之間,有點隔閡。

陳育虹:這些年陸續參與評審,漸漸覺得:一百個詩人對一首詩有一百二十個看法!這批作品我覺得都滿好的,雖然最終只能五篇得獎,但我自己心中覺得有七篇是值得得獎的。我對評審的考量:首先是題材豐富性,其次是看他怎麼寫,情理是否能夠兼容――好比一個人的肌肉跟骨頭,沒有「理」的支撐,「情」也無法站立。再者,作者是否能從個人情感與思維發展,最終引發「共感」。詩是以文字做為創作工具的藝術,文字是衡量關鍵,創作該有新鮮感,而藝術當然也包含個人審美觀。由於美感因人而異,評審會議的過程,大概就是在討論之後達到一個共識。

李瑞騰:以前我會較為全面閱讀年輕人的詩,甚至動員媒體把網路的作品也清理出來,估計近十年比較沒辦法執行這樣的工作。因此,閱讀新時代的作品,就顯得被動。這次很高興有五百多件參賽作品,在文字相對被漠視的狀態底下,是一個驚喜的反證。並且這批題材多元的作品,已通過重重篩選,幾乎哪一篇得獎都沒什麼問題。只不過,身為評審,我還是必須將這十五篇作品區分優劣。我的做法是:全部先讀一遍,把承轉之間的氣質有所疑慮的,先鉤出來。然後我將所有作品分成A、B部分。在A部分,以往上加分的方式,做為區隔。以前通常歸到B部分的作品比較多,這次只有四件。雖然也看到有些作品,在詩意推動的過程中,意象和意象的銜接不夠妥當,但那些作品多半也有其他特長,才會被保留到決審階段。總而言之,是很愉快的閱讀過程。

經評審協商,決議首輪投票,不分名次,各圈選五篇,結果為:

三票作品

〈在人類學課上寫給鄰座女同學的情詩〉(李進文、孫維民、陳育虹)

〈菜鳥〉(李進文、李瑞騰、鴻鴻)

〈注音練習〉(李進文、陳育虹、鴻鴻)

二票作品

〈石榴花〉(陳育虹、鴻鴻)

〈永無止境的兩段式左轉〉(李瑞騰、鴻鴻)

〈共乘〉(李瑞騰、孫維民)

〈給孩子的詩〉(孫維民、陳育虹)

〈三寶有車〉(李進文、孫維民)

〈自然律〉(李進文、孫維民)

一票作品

〈長頸鹿〉(鴻鴻)

〈舉人〉(李瑞騰)

〈妥瑞〉(李瑞騰)

〈乘客──為唒寫給一面鏡子〉(陳育虹)

○票作品

〈縫〉、〈純潔〉

未獲票作品不列入討論,評審針對獲得一票以上的作品進行討論。

一票作品

〈長頸鹿〉

鴻鴻:這首詩的語言,敘事性有點太強,但我被詩裡的情懷打動。

李瑞騰:第三段有點可惜,否則是還算不錯的一首詩。

〈舉人〉

李瑞騰:這首詩寫在街頭舉建案牌子的畸零人,寫出邊緣角色現在和過去之間的強烈對比,把他之所以淪落至此的處境,處理得很不錯。作者一方面針對社會和資本家有其諷喻性,對「舉人」則有其悲憫,值得進一步深入閱讀。

李進文:此詩優點是人物刻畫很生動,但舉牌題材在文學獎中滿常看到,作者處理方式並未突破以往。此外我也介意會否以偏概全?雖然整首詩以自我嘲諷的口吻悲憫了舉牌的人,但「舉人」內心真是那樣想嗎?書寫弱勢的作品,有時會因缺乏相關經驗,而顯得矯情,或出現想當然爾的狀況。此外,文字略嫌鬆散,讀來有點拖沓。

鴻鴻:這首詩的語言有說書的腔調,不像其他詩那麼節制與文青。這寫法有一種野,但又不到舞鶴或張萬康那樣的程度,作者也許想破除現代詩固有之物,但新發展的風格又不夠魅力。就內容來說,像人物背景資料蒐集,但僅是背景介紹,沒有事情發生,讀完會覺得所為何來。

孫維民:此詩最大問題是語言。感覺上是未有相關經驗的作者,為了「關懷弱勢」而挑這題材來寫,但他的語言卻追不上,以至於詩行間偶爾出現小小的文字遊戲,卻無法將整篇做一個很有結構的統合,或進行更深刻的描述。

〈妥瑞〉

李瑞騰:這是一篇疾病書寫。作者處理得還不錯。但我對於他幾乎都用譬喻來形容病人的狀態,不是非常讚賞。疾病書寫可以反映出生命根本的問題,作者其實可以透過病人的動作,聲音,幻想,更直接地去碰觸這樣一個遺傳性的神經內科疾病。

鴻鴻:作者很明顯想要代入自己所沒有的狀態,因此描寫的角度很有問題。比如「我抖動,如一隻黑小蝙蝠」,把「我」換成「他」就成立了。作者試圖從旁觀的角度寫一個主觀的事情,整首詩都給我這種彆扭的感覺。此外,妥瑞氏症可能會有不自覺的抖動,或罵髒話,但這首詩寫得非常優雅,沒有藉助這症狀的特點使詩在形式上有一些不同,滿可惜的。敘事性也有點太強。

李進文:整首詩過於平鋪直敘。用第一人稱來寫應該要更有渲染力才對。如果身為病患,應該會先感受到生理層面的衝突、掙扎、矛盾或不滿等。此外,部分文字的使用和比喻不夠成熟。

孫維民:這篇的問題也是語言。此外,短短一節就用了許多「如」和「像」,彷彿是沒東西好寫,只好比喻一下。如果一節只用一個比喻,好好發展,寫得深入一點,應該更好。結尾也有點語焉不詳。

〈乘客──為唒寫給一面鏡子〉

陳育虹:我把這篇跟〈菜鳥〉並看。〈菜鳥〉非常明顯是一個現代人在一個新的地方的困難。〈乘客〉則更有敘述的難度,寫一個現代人的人格的分裂,種種生活的無奈跟疏離,疏離到他分裂成「我」和「他我」,兩者相互掙扎,希望能找到自己,發現自己,但可能性愈來愈少,他想改變,卻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一個理想的我,跟一個生活現況中的我在拉扯,作者想把兩者兜到一起,想要跟自己溝通。讀的時候會想起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整首詩的文字是口語化的,但他的口語是可以忍受的,像日常的自言自語。

鴻鴻:這種「自我異化」的主題,寫得最好的是孫維民跟秀陶。這首似乎稍有摻水之嫌,比如第二段所使用的對話,也許有其改變旋律的效益,但對整首詩來說沒有特別的效果。就這主題而言,詩寫得很長,但有點過度雕琢,沒有真的深入到能引起共鳴。

孫維民:關於搭車一事,還可以寫得更深入些,語言也太散文化了。

李進文:好的詩應該舉重若輕,作者在處理文字時,下手很重,有點糾結在文字的表面,應該釐清邏輯和層次,才能好好表達最核心的命題。

(評審表示放棄所有一票作品。)

二票作品

〈石榴花〉

陳育虹:一首寫給劉曉波的輓歌,觸及政治或社會議題。作者以六四做為鋪陳,首段的「五月三十五日」就像一個白色恐怖時代中的暗號。第二段寫出荒謬,瘋狂,搧動,接續了各式各樣的動詞。第三段則出現一種滿新鮮的語法的重複。倒數第二段有作者對劉曉波的評論――「石榴花與百合無罪」。到最後,死亡到來,終於得到平靜與自由。整首詩,作者沒有使用太多敘述,僅以名詞和動詞鋪陳場景,相較於其他作品,語法簡練,集中,壓縮,具有爆發力。不使用口語,而刻意地有一種更客觀的感覺,這樣的距離感,反而帶來震撼。

鴻鴻:在這一次的參賽作品中,本詩的語言錘鍊得最精準,漂亮。形式和內容完全吻合,用鐵錘一樣的重量去敘述這麼重的一件事,很不容易。有一些地方寫得非常好,「將死令眼神堅韌。/紙做的靈魂愈來愈輕薄」。結尾也不錯。但他這樣的風格,明顯受到策蘭〈死亡賦格〉的影響。開頭跟倒數第二段也受到夏宇〈擁抱〉的影響或引用,但其引用,並沒有越出這個主題應有的範圍,反而展現了劉曉波精神和行動的各種面貌,等於是在文化意義上,把這個行動延伸了。是裡應外合得滿漂亮的一首詩。

孫維民:我原先也想選此詩,認同剛剛兩位所講的優點。有一個小疑問:詩中舉出卡夫卡、梵谷、哈維爾、馬克斯等人名的時候,邏輯是什麼?

陳育虹:或許革命也如那些人般,有一種熱情、執念與瘋狂?

李進文:這首詩寫得很用心,文字乾淨俐落。剛剛提到五月三十五日,其實劉曉波的死亡時間是五點三十五分,也可視為隱語的一部分。我覺得這首詩前面兩段,有點破碎。作者採取不斷並置的方式,但這樣的形式有沒有產生效果?第三段之後突然變得很流暢,像歌一樣,有沒有照顧讀者的感受?雖然,透過名詞和名詞的並列,讓場景一一呈現,不用述說太多,可以讓讀者自行聯想,是其優點,但我覺得他的語言並沒有那麼豐富,偶爾也有點詞窮。

陳育虹:倒不一定一首詩必須從頭到尾的節奏感都是一樣的。有時看它整篇是不是有詞窮的感覺。作者有些重複字眼,其實是不同意象,或者像一幅畫,用相同的顏色做彼此的呼應。

鴻鴻:這麼長的詩,它的節奏感算是好的。前面很壓縮,後面愈來愈明亮坦蕩,最後一段甚至把劉曉波「我沒有怨恨」的情懷給寫出來了。

李瑞騰:「石榴花」是此詩主意象,但所代表的意涵到底是什麼?這樣一個非常孤獨、單一的意象,似乎撐不起劉曉波的生命狀態。對我來說,作者想說的東西太多了,欠缺連結。一直讀到第三段才覺得漸入佳境,尤其喜歡第四段開頭兩句。

〈永無止境的兩段式左轉〉

鴻鴻:這首詩寫機車騎士的生活跟社會規範中的衝突。有一些有趣的隱喻,比如以左轉右轉談左派右派的問題。但結尾處,為什麼一直騎會回到原點?如果作者寫這詩的意圖,最終還是收束為情詩的格局,會有點可惜,因為他原本應該是要藉由情詩去談社會的問題才是。

李瑞騰:或許,愛情跟人生,跟社會的公平正義等等,是一個不能分割的整體?這首詩從頭到尾都很流暢,作者使用都會十字路口的規則來寫,沒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地方。第五段開頭那幾句寫得很細膩,不盡之意很強。不是簡單直接的白描。應是嫻熟的詩人的手筆。

李進文:如果是情詩,用這樣的方式寫,其實很有巧思,值得讚賞,真實觸動城市中的人的感情。但部分文字有小缺點,流於呼口號,比如「所謂幸福,必得世界全體都得到幸福/之後,才可能擁有嗎?」其他部分則還滿樸素的。用情詩形式去處理政治詩,是很好的手法,但如果只能點到為止,就很可惜。

陳育虹:詩中使用左轉右轉做為「隱喻」,對我來說太「明顯」了。並且,整首詩沒有更深入的發展,都在原地打轉,不斷重複同樣的說法,「我們的左轉是必先右傾的」。最後一段的「回到原點」又是什麼意思呢――雖然也可以解釋為「回到初衷」?

孫維民:我要講的幾乎跟陳育虹老師完全一致。這首詩寫得太直接了。

photo:阿力金吉兒。www.facebook.com/ali.ginger.tw?fref=ts

〈共乘〉

孫維民:從此詩引言可以判斷,整首詩要寫的是:在生命過程中,「你」一度瀕臨自殺邊緣,但已克服自殺傾向,整首詩是一次回溯。詩中的「你」即是過去的「我」。「外頭風景中看不見的荒涼/才是真實」,卡謬說,當我們發現生命被剝奪掉幻象與光亮,那狀況就稱之為荒謬感。「你」已經抵達那種荒謬。而作者又把那樣的經驗,比喻為「共乘」車廂的乘客,這就有點新奇。作者雖寫自殺,但非常含蓄,整篇沒提到「荒謬」,最多只寫「荒涼」。倒數第三節「在深淵的凝視中筆直下墜」也用尼采典故:「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原典前一句是,「與怪物戰鬥的人,小心自己不要成了怪物。」――在同一節,我們會讀到他曾參與抗議,悲傷,咒罵,縱火,「你」因為失望與幻滅,幾乎變成自己要打擊的那些不公不義的怪物,如此到倒數第二節發展為高潮。最後一節則來到「現在」,現在的「你」克服了絕望與自殺傾向,「你已成人」,不只是歲月的成熟,也是心理的成熟。整首詩前面都是黑夜,最後終於抵達白晝。「共乘」本就是某些乘客會先下車,怪物下車後,好像在送別「你」、祝福「你」,「活著,選擇以後不再悲傷」。一方面其敘述手法有懸疑性,像電影的flashback,語言也好,不特別炫耀,雖借用很多典故,不小心還真看不出來。

李瑞騰:謝謝維民的解讀,一直希望對詩中所寫的「怪物」有一個比較圓滿的理解,剛剛也解惑了。整首詩在暗夜裡隨著車子奔馳,一邊是風景,一邊是往事,那種往日的揮霍,在此詩中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作者把生命放在極具動感的狀態中進行深刻反省。「牠們從駐足的景點上車」,在這一趟快速流動的車程,怪物似乎隨時可以進入你的生命,像魔鬼一樣影響你。生命行進時,你隨時都和怪物共乘,他們什麼時候離你而去,你就在那一瞬間成人――重點在於生命的演變,以及如何往上提升生命境界。

鴻鴻:「不是車窗能遮住眼睛,而是清晰的風景」寫得極好,但下一句「使你誤以為,所有混沌中的怪物都來自時間」卻有一個悖論――如果不是來自時間,那來自什麼?怪物與時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因無法判斷,後面就讀得有點失焦了。

孫維民:我猜測,如果照卡謬看法,生命中的怪物不見得來自時間,而是生命的本質。比如,小孩一生下來就被判了死刑,因為他終究會死。死亡威脅並非來自時間,而是人類的宿命。由此解釋,生命中發生的很多事,我們原以為來自生活經驗,但若從卡謬或存在主義觀點來看,很多事情本來就存在,或許僅是因為生活經驗而帶出,並非發生了什麼事情後才有的。

陳育虹:後面一段很快由「過去」變為「成人」,轉場有點粗糙,社運的段落和怪物的意象好像沒有融合得很好。

李進文:這首詩不太找得出太大缺點,跟內心怪物共乘這個點子真的很好。沒點出特別事件,但傳達出頗嚴肅的思考。人本身就是一個載具,被很多情緒搭載其中,「共乘」的意象一直有咬到詩裡面。

〈給孩子的詩〉

孫維民:一如題目所示,這是寫給孩子的詩。兩首組詩沒有太大連結。一般寫孩子,總有些既成意象或寫法,但這作者的語言和思考方式不太一樣。要念第二遍,才懂為什麼這樣寫。語言流利,有些想法與意象很新,讀起來有驚奇。表面上沒寫對孩子的愛與關心,但字裡行間還是可以讀出來。

陳育虹:兩篇其實有所相關:〈洗澡〉是對孩子身體的照顧,〈在山裡走〉是對孩子心靈的照顧。也許有人覺得寫母親的親情已經太泛濫,但若能找出新寫法,也是不太簡單。第一首〈洗澡〉簡直把孩子跟聖嬰比到一起去了,然後寫出母親的無助,那無助彷彿可以一直延伸到對孩子未來的擔憂。第二首寫了很多昆蟲,當然也可以不用寫這麼細緻,但這是她給孩子的自然課,使你知道那是一個母親對孩子心靈的教養與引導。當讀到細節,一樣的路就變得不一樣了。因此,這首詩涵括了母親想給孩子的身或心的營養,內容跟形式吻合,心思細膩,表達完整。

鴻鴻:我也喜歡這首詩,結尾都寫得非常好,但還是覺得兩首關聯性不足,有點像是十首組詩,只抽出第一首和其中一首,因為從「剛出生」到「小孩四、五歲」的時間跳躍,毫無道理。其次,這不是「給孩子的詩」,而是「寫孩子的詩」。內容如此精細,就更加顯得題目有點草率。

李進文:我也覺得兩首關聯不夠,第二首又比第一首好。此詩確實傳達出讓人感動的地方,但我反而覺得第一首結尾「我一無所有……/只能把所有/給你」有點出手太快,應可以更含蓄些。

李瑞騰:這首詩我很喜歡,沒選的唯一理由:做為競賽文本,此詩雖扣了一個很大的主題,但兩篇連結仍然不夠。如果是五首十行短詩,或許還完整些,但僅有兩篇組詩,確實差距很大。兩篇相較我更偏愛〈洗澡〉,其中的「水」,不管是指羊水,奶水,或洗澡水,都處理得非常精采。詩中母親的心境,從「怎麼可能」到「不能」到「只能」,層層遞進,掌握得非常細膩。

〈三寶有車〉

李進文:此詩文字活潑,渲染力夠,將生命遭遇,生活的無力感與疲倦,不斷疊加,整體卻能籠罩在自嘲與幽默之中。當她開車,回憶一直在腦海閃現,結尾非常好,「最明亮的,還是那聲喇叭――」,彷彿真有一聲喇叭將發呆的她叭醒,讀了會笑出來。整首詩除了透過跟自己對話,釐清自己在現實中的狀況,也很自然地把一些議題點出來。講得有道理,讀起來舒服,讓人想一直看下去。

孫維民:此詩用一種自我調侃的方式講上、下班的途中所思。大部分這樣題材的詩都非常沉重,她雖也講勞累,但講得很生動,因而在同類作品中,顯得非常獨特,勇敢。第五節和第六節都寫得很好,舉重若輕,讓人覺得如果跟她講話會很有趣――縱然她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但你會喜歡與她相處。

鴻鴻:這詩有點像fusion jazz。有點輕快,有點自嘲,有點傷感,就像詩裡引用的那部《樂來越愛你》,滿愉悅,滿好看,但是抓不住我。

李瑞騰:請問「斜槓/女子/三寶/有車」的意思?

李進文:斜槓是流行語,意指我們可以不只擁有一種職業和身分。

鴻鴻:這也是有點奇怪的地方,因為詩中並沒有寫出她斜槓了什麼。

李瑞騰:整首詩的調子很幽默,「三寶」本來用來挖苦人,但是她卻希望「寶」是可以發光,璀璨,閃爍的。

〈自然律〉

孫維民:作者為女人處境感到不平,因為女人在宗教裡被認為是劣等的,在某些宗教裡甚至還得蒙著頭,而男人則像「探險家」,可以探索未來與未知。但第三節寫「誰規範我的雙腿/必須是草本」,這典故何來?「扮演/全人類的天真」,現在女人還會這樣嗎?

李進文:這應是一首性別認同的詩。敘述者有女性外表,卻有男性內在。包括「為胸口隆起的小丘套上鋼圈」和後頭「和整條街的鱷魚、熊族與貓奴/一起華麗現身」都是其暗示。

孫維民:讀到那邊確實有懷疑,但其他地方似乎沒有更清楚的指涉?

李進文:作者對自己的處境似乎諸多不滿,並且「羨慕他」。最後一段「自然,必須由他所定義」的那個「他」,當然也包括上帝。就「性別認同」的題材而言,處理得不錯,缺點是情緒太飽滿,如果再疏離些,或許讀者更能理解她要說的。若從「性別認同」的角度來看,「是誰賦予我純潔、單一的身分/扮演/全人類的天真」,所要寫的內在與外在的衝突,就可解了。

鴻鴻:從不做愛的「草食男」一詞來揣測,「誰規範我的雙腿/必須是草本」應是問:難道我的腿是不能用來做愛的嗎?假設,這是一首談女性主義的詩的話,那是徹底過時了;但如果這是談性別認同的詩,又覺得有點不夠。並且,詩中不同段落出現的「他」,好像也沒有辦法統合。

李進文:這首詩並不是對外在的「男」或「女」進行指責,而是內部的自己有其無奈,反抗,質疑。

孫維民:或許也可以解釋成她沒有足夠膽量去反抗――她還是被壓抑的。這便可以理解為什麼詩中有那麼多憤怒。

陳育虹:詩中的「她」是被壓抑的,或者也有「自我局限」?不過,所有的詩都是因壓抑而產生的。讀那些詩行,會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詩人。

李瑞騰:此詩形式分明,語言乾淨,段落意旨也很清楚。題目〈自然律〉,彷彿在問:你應該服膺自然法則?還是反抗自然法則?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定義、形塑、展現自己的生命?照說,結尾應該有很巨大的力量來收束一切,但現在結尾的寫法不夠明確。

三票作品

〈在人類學課上寫給鄰座女同學的情詩〉

鴻鴻:作者對人類學看法稍嫌過時,用人類學寫情詩一事,處理得有點廉價,寫歷史的態度又非常保守跟老派。

李瑞騰:這首詩是有企圖的:男生對女生的情愫構成第一部分。人類學課本、教授、學生,構成第二部分。第三部分是歷史:歐洲探險者與台灣之間的關係。這三部分組成詩的內容。交錯得還算不錯。我沒有投它,一是句子實在太長,閱讀過程很辛苦。二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詩中一再出現「鉛字」?

孫維民:鉛字相對於手寫詩句。歷史用鉛字印成書。統治者決定的歷史又跟被掩藏的真相是相對的。鉛字代表文明。文明又跟自然是相對的。文明跟歐洲連結,歐洲又和遠東是相對的。作者把諸多二元對立放在一起,用一首情詩來表達,但語言似乎沒辦法控制得當。

李進文:很少有人用「情詩」講西方文明的霸道主宰,是其創意。大量長句也許是考量行數限制,也因作者採取敘事詩形式,雖然有些地方過於放縱。情詩應該只是配角,重點是突顯歷史,讀了立刻知道:文明是由強權來定義的。

陳育虹:我們有時寫東西可以很簡潔,如〈石榴花〉,有時可以這樣雄辯滔滔――因為他有滿滿的情感想要表達。事實上,一如探險家,詩人也在做各種情感的探險。詩中寫出天真跟文明衝突時,詩人對於本真的追求。也提到愛情是一種新發現,且有一些性的幻想,一如探險者對非洲叢林的幻想。結尾寫得很漂亮。整首詩厚重的語言,是作者的想像力在發揮。

鴻鴻:此詩中,探險者和殖民者和書寫者的傲慢是完全一致的――人類學最被質疑的也是這一點。天真有時候是最野蠻的東西。

陳育虹:如果感情完全投入的話,當然會顯得野蠻。野蠻,就是本真。我們要有多少文明才能壓制那個野蠻?

〈菜鳥〉

陳育虹:我也很喜歡這一首。只是,在相似的議題中,選了另一首〈乘客〉。

李進文:此詩直白地說出社會新鮮人的心情,是所謂的「厭世詩」,把現在年輕人既厭世又得生活在這競爭激烈的世界的心情,以帶著「小確幸」的語調說出。讀了會覺得,還真是要經歷過這樣的時代的年輕人,才寫得出來。有些地方可以處理得更好,適時帶出其他議題,但整體來說沒有特別缺點,傳達出這個時代的共感:當今之世,得充滿自我調侃才活得下去。

孫維民:語言缺少餘味,寫得最好的是最後一段,其他段落都太散文化了。

鴻鴻:最後一段寫得好,不過那種好,是我們一般讀詩的那種好。對我來說,他最厲害的地方是白描:「每天下班,都有一種/被搶劫的感覺」,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的上班族就是這種心情吧。尤其面對勞基法修惡,這詩也抓住了社會脈動。題目有普世性,語言舉重若輕,「脖子上掛的不是獎牌」,只是這樣一句,味道出來了。

李瑞騰:這首詩很好,沒什麼缺點。

〈注音練習〉

孫維民:此詩寫一名學注音的文盲女性,每個注音都對應出幾個字,設計性很強。但文盲應該是阿嬤那一代才有?現在教育已普及,再寫這個題目,似乎有點取巧。

李瑞騰:我本來不太喜歡這首詩,但讀完後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媽媽到六、七十歲才開始讀小一的國語課本。

李進文:此詩講的是母親,作者也許是中年,母親則年紀更大,透過學習注音的過程,不僅說盡母親一生,還關心老人自學等社會議題,設計得很好。詩末,彷彿是媽媽告訴小孩說:你不用擔心,我有行為能力,我可以照顧自己,給人重新有夢想的感覺。此外,網路常見ㄅㄆㄇㄈ的簡化用法,所以整首詩的發想也非常有當代性。全詩看起來破碎,一如母親對注音的學習離離落落,但讀完又能讀出完整意義,是用心良苦之作。

鴻鴻:此詩好處跟壞處都是「設計感」。注音符號中的ㄅ或ㄆ都有歧義,作者有做出歧義趣味,有些翻轉滿漂亮的。最後的ㄧㄨㄩㄚ「像一串咒語」,也是頗具詩意的結尾。

陳育虹:就算有設計性,也是很好的設計。作者挑選了別出心裁的說法,透過設計好的議題,寫出母親的一生。當聲母結束,來到韻母,我們也可以說詩中的母親來到一個「無聲」的晚年。全詩不連貫的語法,讀者可以填入更多想像。整首詩是一個很好的循環,用ㄅㄆㄇㄈ來帶動敘述,每一句轉折都很漂亮。

所有作品討論完畢。進行第二輪投票,評審決議從九篇二票作品中,挑選五篇給分,最高五分,最低一分,結果如下:

〈注音練習〉16分

(李進文5分、李瑞騰1分、陳育虹5分、鴻鴻5分)

〈給孩子的詩〉11分

(孫維民4分、陳育虹3分、鴻鴻4分)

〈共乘〉10分

(李進文1分、李瑞騰4分、孫維民5分)

〈菜鳥〉10分

(李進文2分、李瑞騰5分、鴻鴻3分)

〈石榴花〉9分

(孫維民3分、陳育虹4分、鴻鴻2分)

〈自然律〉7分

(李進文3分、李瑞騰2分、陳育虹2分)

〈三寶有車〉6分

(李進文4分、孫維民2分)

〈永無止境的兩段式左轉〉4分

(李瑞騰3分、鴻鴻1分)

〈在人類學課上寫給鄰座女同學的情詩〉2分

(孫維民1分、陳育虹1分)

評審決議依分數高低,由〈注音練習〉獲得首獎,二獎為〈給孩子的詩〉;〈共乘〉和〈菜鳥〉同分,評審以舉手表決,〈菜鳥〉得到李進文、李瑞騰、陳育虹、鴻鴻四票,拿下三獎,〈共乘〉、〈石榴花〉並列佳作。會議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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