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凡／快感延遲（你愈來愈近，我開始希望這段路永遠走不完）

photo：阿力金吉兒。www.facebook.com/ali.ginger.tw?fref=ts

〔謝子凡／自由副刊〕幼時從家裡坐公車到新竹市區，快的話，大約二十分鐘即可到達；若坐到的是每站都停的普通號，則要將近三十分鐘。上車前，爸爸會分發給我和哥哥一人一瓶蜜豆奶，有時候是果菜汁。

我非常擅長將這一瓶兩百五十C.C.的獎賞平均分配給每一秒鐘。我反覆進行一連串精密的動作：吸啜一小口，迅速以舌尖堵住吸管，然後並不馬上嚥下，而是讓它如石縫泉水般鑽過門牙縫隙，在舌與上顎之間形成的洞穴裡潺流。舌頭和兩頰的肌肉合作，讓果汁緩緩往喉頭流去，到了不得不的時刻，才鬆開喉頭，讓它墜下。甜味如一條小蛇在味蕾間曲折蜿蜒，一路延伸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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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車子拐個彎進入了中點站，我掂掂手中飲料的重量，如果太輕，感覺已喝了超過一半，那就放慢速度，更加小口地喝。如果過重，那麼就可以增加每一口的分量。最後總能在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恰好喝完。把車程的每一分鐘，都填滿甜蜜的汁液。

到巴黎旅行，借宿表哥家，日日早餐都吃一片浸滿蛋汁的法式吐司，加上一杯優格。晨間打開窗戶放貓出去玩耍後，極適合發呆。選支小湯匙，浸入，而不舀起，只讓白色優格沾上匙面，以唇將它抿入口中，讓它如膠一般夾在舌與上顎之間，分次嚥下。如此便能將一杯優格，拉長為二十分鐘的長度，陪同頭腦從前夜的渾沌中醒來。

如同許多快樂的事，在用完它所能供給的熱量之前，我小心地以最小單位消耗它。當我發現我的心因此雀躍時，我甚想將全身毛細孔幻化為眼，努力看清它的樣貌。想在手上再長出千百隻手，感受那每一方寸的形體。 怯怯捧在手上，深深嗅吸，讓氣味分子撞進鼻腔，傳達愉悅快感予大腦。如此許久，才敢啟齒以門牙細細刨下碎屑，讓它們在舌上融化，細細地舔拭、囓咬、吸吮，感覺它在體內或融化，我不想要它被吸收，我想要它在體內爆炸，散彈槍般深深嵌入。血肉模糊融為一體的快樂，我感覺到了。

伊隆．馬斯克多年來一直努力實現他的火星計畫。寫此文之際，他正發射了Falcon Heavy獵鷹重型火箭，並將一台Tesla Roadster及假人駕駛送入太空。順利的話，它們將沿著橢圓軌道環繞太陽運行，最遠將遠及火星。

到了馬斯克能親自登上火星的那一天，我猜想，他會捨不得登陸。他會在進入大氣層前，仔細把這個星球的每一個角落都刻進眼底，像探索戀人臉龐般地端詳仔細。他會在登陸前的準備過程中慌亂無比，也許耳邊會響起David Bowie的〈Life on Mars〉，也是這次Tesla Roadster車上播放的音樂。他將如此畏懼踏上這個夢想已久的星球，甚至想掉頭離去。

站在正中午的電影院前，我在等你。忐忑不安地，我的靈魂脫離軀殼，從外看著自己，左邊的肩膀露得多了一點，拉上一些；再看了看，還是往下拉吧，右邊也要再拉下一點。心情如同領口一樣高低起伏。

遠遠的，你來了。我的眼睛開啟了高速攝影。

人類的眼睛在看影片時，一秒必須要包含二十四格以上，才不會看起來有停滯感，一般攝影機即是這種規格。高速攝影的原理，即是在一秒鐘之內拍攝更多的影格，再將片子以正常一秒二十四格的速度播放。假設一秒鐘可以拍上一千格片子，你就會看見原本一秒的時間，被拉長為超過四十秒，人們在影片中過著放慢四十倍的生活。我知道，那天我設定的速度，比這還要慢上許多。

五十步的距離，一片葉子掉落在你的左肩，又飄落地上；四九、四八、四七，你右手插入髮間順了順髮流，又收回外套口袋；三七、三六、三五，賣和菓子的小販出聲招呼你，你點頭示意說不用了，繼續前進；二五、二四、二三，你看往我的方向，又迅速把目光移開，再抓了一下後腦勺的髮。十四、十三、十二，你愈來愈近，而我開始希望這段路永遠走不完，如此一來，你便是永遠朝著我的方向。

然而，五到來了，接著是四……三……二……一……零。踩著黑色的鞋，你著陸在我面前。

之後的電影情節已經不復記憶，只記得當你終於站在我面前時，那一瞬間，全世界我只聽見自己突然拔高的心跳聲，如酬神宴上的鑼鼓一樣震耳喧天。photo：阿力金吉兒。www.facebook.com/ali.ginger.tw?fref=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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