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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偉格/大霧清晨抵達美國

photo:王孟婷。www.instagram.com/w2meng2/

〔童偉格/自由副刊〕生命裡最後一個完整白天,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為索尼雅埋葬了繼母,安頓妥三名弟妹於孤兒院,而後,就坐在小飯館裡,等待與杜尼雅重逢的時刻到來。是日,距他重返彼得堡,尚不足一星期,「可是他周圍的一切已經具有古代族長的遺風了」:在這間下等飯館小包廂,歌女恭敬地為他演唱一曲句句押韻的下流歌;在幾條街外,他那新買的未婚妻,嚴肅靜候再一個月,當十六歲生日到來,就能嫁給他。他是真正有能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以超脫之姿,將受苦之人當做「有趣的觀察物件」;且彈指間,即解決一切良善者,無從自脫的困頓。

●某種意義,已然報廢

比起拉斯柯爾尼科夫,他的履歷是更龐然的陰翳史,像《罪與罰》無法裝載的另一部「罪與罰」。七年前,因相似貧困境況,在同一座城,他被貴婦瑪爾法捕獲,與她成親,隨她定居鄉下莊園。無從解釋的,不是在那形同幽禁的鄉居生活裡,鎮日坐對的兩人,所達成的感情協議:瑪爾法容許他勾搭女僕,只要他立誓無論如何絕不遺棄她;且關於勾搭細節,他必須據實告知她。

這是夫妻間的戲劇:那一切因捲入他者,所真確激起的妒恨、哭喊,懺悔與一再寬宥,是他們婚姻的重要燃料,使他們能淋漓盡致地,逐日落實白頭偕老的計畫。不可解的,其實是玩世者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對這計畫的另類忠貞:在瑪爾法猝死,棄他一人於世後,不時,她的亡魂還會出現眼前,和他說話。彷彿,她正帶領昔往,與往昔所有遭他們傷耗的生命,一路陪伴他,重返確如隔世的彼得堡。某種意義,瑪爾法常駐他腦裡,像無法廢黜的已然報廢。

這種報廢,像初次見面時,他跟拉斯柯爾尼科夫形容的「永恆」。他不以為那是什麼抽象的廣漠,而「是一間小屋子,像鄉下的一間被燻黑了的浴室,各個角落都布滿了蜘蛛網」。空虛如此具象,任何人為激情,都無法補實。除非有人,在過往七年裡,如他那般日日貼眼親見,否則,必不明白他的白描。無人理解: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是世上最不擅長遺忘之人。

彼時,杜尼雅隻身抵達莊園,帶來宜人的分神,與意外效應。初始,她是瑪爾法專寵的玩伴,像她擬造的自體客體(selfobject):在那閉鎖莊園,她與杜尼雅最深切的交流,是杜尼雅接近無意識地,以其相對於瑪爾法的一切異質,例如年輕、美麗,且危險地結合熱情與無知,來取悅瑪爾法。像對著真正的知己,瑪爾法向她,鉅細靡遺淚訴丈夫的背叛與敗德。這推動杜尼雅,走向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提供正直的規勸。

像瑪爾法伸手邀舞,他接過杜尼雅。他辨識出杜尼雅的彌賽亞情結,知道對她最有效的奉承,是粗暴待她,使她痛苦,同時,卻又暗示自己也因此而受苦。只要永遠「裝做是一個冀求者,一個渴望光明的人」,卻不知如何企近光明,只要如此,杜尼雅就會一再回來援救他。他的表演,一方面太擬真,連自己都騙過了,以致彷彿生出了對杜尼雅的衷誠;另一方面,對牢牢關注他的瑪爾法而言,他的偽裝卻又太刻意,引起了瑪爾法的警覺。她決意驅逐這名僭越的玩伴。

此即家書裡,母親輕描淡寫對拉斯柯爾尼科夫提過的,杜尼雅的遭遇。使人意外的,不是瑪爾法動員的全鄉劇場化:她初始「挨家挨戶去責罵杜尼雅,百般詆毀她」;繼而,又「懊悔異常」,對鄉親二度家訪,「到處訴說杜尼雅的無辜,以及她的情感和行為的高尚」,且遣人抄錄杜尼雅寫給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的信,示眾周知。意外的,亦不是當瑪爾法如此高燒自燃,一方面,她歸咎且公告自己丈夫,為唯一惡人,重行庇護,或更牢繫他在身邊;另一方面,她贏回對杜尼雅的專寵,亦使杜尼雅更感激地接受她指定的婚配,彷彿那真是來自至誠友伴的奧援。

●心之暗湧,世界驟然

真正不可預期的,是當杜尼雅自這婚姻戲劇傷耗下台,帶著自己的婚姻戲劇,來到彼得堡後,她似乎真的,在大師瑪爾法心中,留下了一點近於隱私的,奇異而本真的什麼。就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觀察,是瑪爾法,「的確愛上了」杜尼雅。此所以,當這位一生中,無數次重複心碎與自癒的大師,終於在某個午後,在冷泉浴場進行浴療時,當場暴斃後,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發現她在遺囑裡寫明,要厚贈杜尼雅一大筆錢。

重獲自由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因此追蹤杜尼雅去向,重返彼得堡。他攜帶亡妻遺願,而亡妻魂靈,亦像隨行在側。他們始終互為信差。他想親見杜尼雅一面,也許,一如瑪爾法。若說這一切重尋,是因他亦真切地愛著杜尼雅,那等於複雜化了他只想不去直視的報廢。然而,若說這裡頭,並無所謂愛,那等於太粗率去廢黜,他在往歷年間,做為大師近切觀察員,與協同創作者,所逐日深邃實習的心之暗湧。實情是:在大師身後,世界驟然單純到令人心境憊懶,連遊戲,連凡人必不可免的自我戲劇化,對他而言,都真切無痛了。

在飯館二樓包廂,他轉頭,看見不是杜尼雅,而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就站在街上,遲疑地望著他,像在思考,要不要走上來見他。他深悉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不到一週的田野調查裡,他已理解許多,拉斯柯爾尼科夫恐怕終生不能自明之事。他知道自己令拉斯柯爾尼科夫畏懼,因與他獨處,就像要拉斯柯爾尼科夫孤自去緩慢參詳,那另一個自己畢竟無能成就的自我。他知道此刻,拉斯柯爾尼科夫想主動迎上前來,因是日,他想讓自己與世界和解,亦想保護杜尼雅。或者,兩者其實是同一回事:在年輕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心中,事事都與己有關。

拉斯柯爾尼科夫絕不自知的奢侈:為要將全程游離搖擺的他,限定在可測視域,使他易為世人所理解,杜氏在他左右,布下一組參照。一個,是趨光向上的拉祖米興;另一個,就是沉淪進黑暗底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了。向光者的恆定狀態,比具體生命細節重要,這是為何,杜氏讓拉祖米興形同塑像:關於他的往歷,我們一無所知,只能確定,對人,他永遠熱忱相迎,且也人見人愛,「失敗從不使他驚慌失措,任何困難都不能使他灰心喪氣」。在與拉斯柯爾尼科夫同因繳不起學費,而中輟大學學業後,他猶樂朗奮鬥,堅定自學,專誠準備著,未來要投身出版志業。

他擁有一眼洞穿事理的智慧:早在謀殺案真相仍然撲朔之時,他即兩度歸謬警方推理,猜中凶手另有其人。於是,他的決意自我欺瞞到底,格外令人感懷:在線索已然確證,連杜尼雅都不再懷疑,凶手正是自己哥哥後,無助的拉祖米興竟回奔警局,求索拉斯柯爾尼科夫無辜的一絲可能性。

●彼此親愛,相互傷惱

這般摯友,當然最適合託孤寄命。這亦是在《罪與罰》中,拉祖米興最明確的存在意義:像單音重複,他每回現身,都在濃縮提示整部小說的救贖意旨;且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認罪服刑後,彌補缺憾一如預期,成為杜尼雅與母親的終身照護者。依循拉祖米興那從未改變的、「善良到了憨厚程度」的調性,杜氏將他對杜尼雅的一見鍾情,寫出了憨態可掬的喜感。實情是:在彷彿宇宙大爆炸般,突然對杜尼雅「發生了強烈的愛情」之後,半醉的拉祖米興晃晃眼,這才發覺杜尼雅「面貌酷肖她的哥哥」;而一旁的母親,「簡直是一幅杜尼雅的肖像」。總之,在那鏡像斗室裡,他像見識舊識自體分裂為三,在彼此親愛,與相互傷惱。這一日,他多麼鍾愛他奇妙的朋友(們),一如可能的每一日。

無往歷者拉祖米興,如是捲入一個家庭戲劇裡,喜成員向來所喜,悲共同之悲。他給他們帶來慰藉,因他如最光亮介質,在折射他們情感的同時,一併濾除了這般情感,不可免的陰影。對他們而言,他確是一種賜福,因他總更恰如其分地證實,他們對彼此的愛,從來僅只是愛。他是他們共享的,那個更其理想的自己。也於是,他必將贏得杜尼雅的愛。

那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無法置身的戲劇。不僅因為在他看來,這齣戲裡只有一名角色,不僅因整個戲劇動作太直線條,還因為這些自體分裂之人,將戲劇亂出了儀式格調。像每天重複的降神:他們不只本真地,就是「一個冀求者,一個渴望光明的人」,他們還全心渲染彼此去相信,自己正在企近光明。

他們唯一的心機或世故,是關鍵時刻,他們的絕對天真。如杜尼雅,對長期支配她之瑪爾法的綿長悲憫,如此,她就能默默收下瑪爾法遺產,像那仍是摯友的光潔厚意,遺愛予她,未來向光生活的必要資助。如此,她也才能承襲摯友規訓,將信差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視做避之唯恐不及的惡人。在她單純心中,這是絕不含混的兩件事。

於是,複雜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對應於這個成員單純限定的家庭戲劇,只剩下一個外邊位置:成為被歸咎者,撐持他們自悅的良心。就此而言,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被判終生幽居,而世間,人人都是瑪爾法的半個門徒。這項事實,早在他擺脫拉斯柯爾尼科夫,早在他終能與杜尼雅獨處之前,他就皆都知曉了。其實,世事對他而言,早就一無可知:因為有他,做為參照存在,善良之人,始能選擇可喜的良善。

於是,生命裡最後一夜,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再無別事,只像蜷回黑暗,夢見,或幻視過往亡靈往來穿梭,如此家常。唯一遺憾是:瑪爾法並未現身道別,像大師仍有,他終究無法猜透的意旨。是日,未來的缺席者他,完成了關於將來的預畫:他正視杜尼雅與拉祖米興的幸福,絕無戲謔;他贈與索尼雅路費,遣她行向西伯利亞。最後,在就他所知的最後一道天光底,他同時代行自己曾給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兩個建議:自殺;以及逃亡向美國。

是日大霧,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留給故土的最後一則新聞,輾轉抵達警局,拉斯柯爾尼科夫面前,成為他認罪前最後聽聞。這信息如此切近,像自拉斯柯爾尼科夫眼下錯開的終局,卻也已然渺遠的,像是來自異邦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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