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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海/模糊的記憶——美好的事物,還是隱藏角落為妙

〔陳東海/自由副刊〕

這些日子以來,有個久遠而模糊的記憶蠢蠢欲動。

初戀女友為了隔天的考試,在家辛苦夜讀。

「很重要的考試,不可以來打擾我呦!」她這麼說。

於是,那個孤單的週末夜變得有些乏味。

夜深後,他帶著消夜來到女友家,想像她的驚喜。

女友不在家。他安靜地在巷口等待。

超乎想像的漫長等待後,女友出現,側身坐在陌生男子的機車後。

隨後,男子匆匆離開。他陪女友走回家門口,給了消夜,默然離去。

說模糊,是因為相較其他明確的回憶,它的分量微不足道,不喧騰、不哀怨,只靜默而安分地沉澱在心底的小角落。歲月悠悠,雲淡風輕,在那無須刻意清理的小角落,野馬飛塵,逐日掩覆,偶有微光透入,一番折曲後,也就是那麼模糊的陰影。

沒有完整的情節、沒有詳細的對話。應該就像早晨開車經過巷口時,遇到的早餐攤車,老闆遞給客人三明治和奶茶,晨起匆忙,你無暇細看那買早餐的客人、無暇和老闆點頭招呼,更不可能注意老闆收錢找錢,或客人跨騎機車往哪方而去。沒有劇情,沒有對話,在下一個路口,就會忘記那樣的印象。可是,我那模糊的印象,卻能以「模糊」的方式,奇蹟似地存在近廿餘年。

想寫這樣模糊的記憶。

阿德聽著搖頭。他說,中年以後,對於印象、記憶這類東西大抵都得戒慎恐懼,像與猛獅同行一般。

想像有兩個人各拉繩索的一端,中間繫綁的是飢腸轆轆,尚未馴服的雄獅,兩人一獅,齊步走在不著邊際的荒野上。

拉繩的兩人以反向而同等的力道,扯住凶猛的獅子,力道的控制絕不容易。不能太用力,因為勒斃獅子絕非目的所在,然而更不能放鬆,獅子正伺機而動,任何一端放鬆,就有致命的危機。

拉繩人齊步而走,從容而緩慢,當然,面對威脅,心中忐忑,這從容大抵不真實。獅子脖頸被緊箍,只能亦步亦趨,牠雖飢餓卻也從容,而且這從容絕非偽裝。牠清楚明白:眼前用力拉繩,分據左右的,是我的午餐或晚餐,被自己的午晚餐拉著走,難免愚蠢可笑,可是漫漫長路終究累垮拉繩的人,而我飢餓的能量將如雪球滾動,勢無可擋,結局不言而喻。獅子僅有的困惑是,這顫顫巍巍的兩人,幹嘛拉扯著一隻充滿威脅,又不能宰來吃的猛獸?

這是譬喻。理性在左,感性在右,飢餓的獅子是書寫的欲望,漫長無著的荒野是記憶裡的真相。最終,是理性強勢主導?是感性氾濫成災?還是理性與感性同歸於盡,沉淪於虛幻?真相始終不明。或許,最有價值的還是獅子凝視左右時,神諭般的疑惑:幹嘛戒懼謹慎地,拉著充滿威脅的猛獸?

幹嘛書寫危險的模糊記憶?

「幹嘛書寫模糊的記憶?」阿德壓開鋁罐台啤的扣環,仰頭灌一大口,然後漫不經心地做結論。

多年不見的好友,難得來台南,說好做東請吃飯,到了餐廳他還是只要啤酒。

「給你看扎扎實實的好東西。」阿德放下啤酒,從背包拿出皮質外層的小箱盒,開箱釦、擺餐桌,啤酒罐輕微地晃動,大約已是半空狀態。

阿德從桃園開車南下,傍晚到的。問了玉井、問了密宗的寺院,說是文化界的朋友指定的成套篆印作品,得親自送交住持師父。

「橫豎各六,共三十六顆,都是閒章。邊款不計,總一百零八字,價格絕對不閒,連工帶料將近三十萬!」阿德伸手抓起啤酒,又放下:「對方付款乾脆,倒是我拖了半年,現在才交得了差。」

讀大學時和阿德當過兩年室友,那時他帶職進修,早已經是書法、篆刻的名家,系裡教授雖稱師生,私下無不以禮相待。大師級的篆刻,雕紐刻字,援刀立就,用「拖」字,確實不尋常。

「知道哪顆最棘手嗎?」

箱盒隔格鋪著貴氣的紅絨,篆印成方成塊地靜守其間,印石光澤沉穩動人。我顫顫乎撿視這一顆顆高貴的作品,認真回想多年前他講過的篆刻理論:當黑計白、短以扛鼎、長以纖柔、破邊突圍、謹防斂內、懸念殘缺、以古況今等。只是,外行人刻舟求劍,按圖索驥,自然一無所得,我搖頭、攤手、認輸。

「看這顆田黃,」阿德傾身,揀出右下格陽刻《歲月靜好》的小扁章,遞給我:「田黃是石中之帝,稱為上品的,細、結、溫、潤、凝,五德具備,這顆半兩重,只能刻扁章,價值卻是整箱的三分之一。」

「田黃貴重自然不在話下,可是拖我大半年的卻不是價錢這種俗事。

「刻了三十餘年石頭,篆印的刻工、布局、印石三者孰重孰輕,我愈來愈說不真確。刻工、布局,真的不難,摸著石頭,抓住乍現靈光,刻刀隨意而走就是了,即使靈感亂流,拋磨印面重新來過也就是了。

「藝術創作大抵如此,腦子裡的東西不假外求,錐處囊中,其鋒必現。而田黃就不同了,悠悠歲月造就這石材的獨特性,一刀落下,石頭形同死去。」

「沒那麼嚴重吧,大師精心雕琢,創造傳世印篆,無異穿金戴銀,這頑石也不吃虧!」我說。

「當然是這樣的心情,」阿德笑著說:「我敬重歲月,也敬重印石,如果不是有讓石頭變得深邃雋永的自信,那絕對是下不了刻刀的。」

「然而,這塊田黃,卻美得讓我無能為力。要我說,就該保留石頭原貌,任何雕琢鑿刻都只是狗尾續貂,徒增笑柄。」

「是被催急了,才勉強刻下《歲月靜好》,然後擺在錦盒最不起眼的角落――可不能讓行家譏嘲我不理解這石頭內斂的靈性。在我看來,美好的事物,還是隱藏角落,靜默為妙,刻意挑出來,就得承受過多的喧譁,反而壞了靈氣。 」

我細看印面上《歲月靜好》的反書篆文,然後輕握在掌心,感受田黃「細結溫潤凝」五德兼具的珍貴。

「有中年危機的感覺吧?」阿德問。

「啥?田黃?還是《歲月靜好》?」

「說哪去了,是你提到的模糊記憶!」阿德抓起台灣啤酒,一飲而盡。

圖◎唐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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